韩咏华短篇小说：柳条箱里的哭声（第一届浩然文学奖入围作品）

透过云层，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整个小镇披上一层薄薄月雾，别样神秘。

夜，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歇了。路旁大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提示着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友好今晚睡不着，窗外树叶每“沙——”一下，她的心里就激灵一下，收缩一下，猛疼一下。

下午，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

办公室有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个矮女人，说话叽里哇啦，听不懂。另一个陌生人是翻译。低矮女人的眼光如箭，箭箭向她射来。她被射得双颊发热。

矮女人跟翻译叽里哇啦了一通后，翻译满脸堆笑凑近友好，事无巨细地问询。年龄、出生日期、家里人口、父母情况等等。友好有些不耐烦。尤其烦那个矮女人。是她在不断指使翻译问这问那，问来问去。问到最后，见友好带搭不理的，翻译更得寸进尺了，竟然要向友好要几根头发。

要头发？要头发干啥？好些日子没洗头了，也不嫌脏！友好心里想。

管他呢，反正每天梳头总要掉几根，友好也不在意，拔了一根给他后，对老师说：“老师，没事我就走了。”

“恩，去上课吧。”看说话的样子，老师也不知内情。

正当友好要从凳子上起身的瞬间，矮女人突然过来抓住友好的手。

“让——我——看看你的手。”操着生硬的中国话。

友好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下意识的伸出手……谁曾想，矮女人看过了手，竟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友好不知所措，掉头跑出了办公室。

友好掌心里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友好长，胎记也跟着往大长，慢慢由一个小圆点，长成了一个团团的圆。好多次，友好去问娘，娘就让她去问爹。奎子亲昵地抚摸着闺女的头，告诉她胎记人人都有，只是位置不同。手里有红色胎记，是吉祥标志。凡是老天爷喜欢的人，生出来才给标胎记，尤其是红色胎记。奎子还说，修建鸡鸣驿为驿站的成吉思汗，手心里就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据说是欧亚版图的形状。事实证明，成吉思汗纵横驰骋，征服的就是欧亚大陆，胎记成了他一生的谶语。

问题是，矮女人为啥知道她手心有记？为啥看了胎记就情绪失控？她虽然想不通，但隐隐的，又预感到些什么。

藏着秘密的日子，过得就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提心吊胆。好几次她都实在憋不住，想跟爹娘说了算了，说了也就解脱了。免得像一个逃犯，很多时候反而渴望被警察抓捕归案或者自首投案。

这样的日子终于来了。镇长，还有比镇长更大的好几个大官来找奎子了。他们走后，奎子和柳叶好几夜没有睡。柳叶的大眼睛周围红肿，哭成了小眼睛，哭成了一条缝。友好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与矮女人有关，或者说一定与那个矮女人有关。但爹娘并不告诉友好答案，仍在闪烁其词。尤其是娘，一张嘴说话，就泣不成声。连一向疼爱她的爹，也变得沉闷，除了吧嗒吧嗒抽旱烟，越发少言寡语。有几次友好醒来起夜，看见爹坐个小板凳，望着自己流泪。

她的预测得到了印证。学校通知她跟着矮女人去深造外语。说爹娘同意她去，只是有点舍不得。友好终归是个孩子，跟着走了……

 

（六）

小镇的又一个秋天来了，奎子一天天老了。

秋天的塞北最有性格，尤其是塞北的风中，因多了落叶，极具立体感。落叶被风吹着一会在东边，一会在西边，很难找到根的位置。最后，不得已的落叶，让空中多了无数起起落落的舞蹈，沉沉浮浮的漂泊。

自从友好走了，奎子的天象就垂到了地面。整个家也变得压抑。

奎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辈子会与“柳”字纠缠不清。先是自己被叫“柳条”，再是娶了“柳叶”，后来就是因为一只“柳条箱”，险些送了性命。再后来，“柳条箱”送来了友好，送来了他的亲闺女，他的掌上明珠。现在，这颗明珠，从他掌心滑落……

如果说落叶是秋风的支点，那么奎子的支点又在哪里？

如果说黑夜催生了期盼，奎子的期盼何时是个头呢？

奎子的心碎了，乱了。乱成花园水泉无人问津的残荷。

月色端坐华年的山脊，幻想鸡鸣的花园有来年萧太后的宠幸，有来年春天的花开。幻想花开的园子里，能有一朵自己喜欢的花在盛开，就像奎子期盼友好归来。可是，幻想就像皂泡，来的绚烂，去的无踪，去的也绝情。

没有了女儿的日子，每一个白天都是炼狱。

没有了女儿的夜晚，冰冷之心就像猫抓般疼痛。

谁说时间能抚平一切？堆积在眉头，冻结在胸口，郁结在心头刻骨的想念，越酿，越浓。且是时间能抚平的？

奎子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

据说奎子咽气也没闭上眼。气若游丝之际，嘴里念叨的，仍只有两个字：友好，友好。

 

尾声

2015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7月13日，由54名日本遗孤组成的“东京日中友好之会感恩团”在哈尔滨市方正县祭拜中国养父母公墓。日本遗孤、中国归国者东京日本友好之会理事长池田澄江，在中国养父母公墓前敬献鲜花并祭拜。这次来访的遗孤都是1945年日本侵略军在仓皇撤退时，遗弃在中国东北地区并被中国养父母抚养长大的日本孤儿。

这些孤儿里，就有当年的“友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