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文化网 网站首页 燕赵文汇 查看内容

周力军:往事逢阳,旧忆新发

2021-4-6 09:06| 发布者: 燕赵文化网|

摘要: 逢阳是一个人的笔名,他姓刘,名根来,我习惯称他逢阳兄。我与逢阳兄初识,是在1985年6月的涿州“芒种诗会”上。那次诗会已经成为河北诗歌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四哥白德成代表“冲浪诗社”朗诵了诗宣言,“弄潮诗社”也 ...

逢阳是一个人的笔名,他姓刘,名根来,我习惯称他逢阳兄。


我与逢阳兄初识,是在1985年6月的涿州“芒种诗会”上。那次诗会已经成为河北诗歌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四哥白德成代表“冲浪诗社”朗诵了诗宣言,“弄潮诗社”也宣告成立,也是我第一次进入河北诗歌圈子,第一次见到逢阳兄。随后不久的暑假期间,我的老师、时任地区文联副主席的边国政又组织了北戴河诗会,在那里再次见到逢阳兄,以及桂泉嫂子和两位公子。此次诗会范围小,参加的人少,彼此间算是“二回熟”,交流也就多了,对逢阳兄的了解也在加深。次年,1986年4月清明期间,在沧州青县举办的“青春诗会”上,第三次见到逢阳兄,彼此间就算得上老朋友了。


不过,真正的亲近,是他来到省城,主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河北图书编辑部工作期间。他上班和住宿都在市庄路省文联办公楼的4楼。那时候文联和作协还没分家,《诗神》编辑部在4楼,老友杨松霖也住在4楼。对于诗歌爱好者们来说,那里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是经常光顾的所在。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青园街南端穿过整个城市的对角线到那里找酒喝,哦不对,是找能够一起喝酒的人。人这一辈子,能在一起喝酒的人其实并不多,逢阳兄是其中一个。


有些人的酒量是天生的,也有一些人是后天练出来的。逢阳兄属于后一种,他酒量不大,但却是我所见过喝得最香,最有感染力的一个。他高度近视,所以就把酒盅搂得很紧,几乎是手不离盅,好像生怕别人趁他不注意会端走似的。他喝酒的动作幅度不大,轻轻地,捏起来抿一口,享受其中的滋味儿。北方人喝酒都很热闹,面红耳热之际,一桌子高声大嗓。而逢阳兄却始终安静地坐着,按自己的节奏捏起酒盅,向身边的人举一下,抿下去。至于身边是谁,他看不清,也不重要。而身边的人正全神贯注于抬杠,全然没注意到他在敬酒,自然也就不喝。他不管这些,礼仪到了,这一口就抿得理直气壮。他喝酒很少吃菜,从没见他伸着筷子大快朵颐,因为再好的菜他也看不清。后来,近视越发严重,每逢酒场,他的学生五根必要坐在身旁,把菜挟到他面前的盘子里。即便这样,他也吃的很少,几粒糊烂大豆就能让他喝得津津有味儿。


据说人一生的酒量是个定数,大概他在年轻的时候缺了酒,才要在后半程抓紧时间补回来。有一段时间,我去张家口都要给他带几箱酒。有时去不了,过年时也请当地的朋友给他送上。用他的话说,就好这一口,不喝白不喝。对此,桂泉嫂子也不干涉,由了他任性去。

 


2004年6月,在蔚县采访,逢阳兄带我们到朋友开的“诗人饭店”午餐,餐后,他步出饭馆,我为他抓拍此照。

 

逢阳兄是诗人,在“冲浪诗社”成员中排行老五。他的诗隽永安适,如耳语一般娓娓而述,正如他的人,静水流深。1982年,张家口文联创办《长城文艺》,逢阳兄任诗歌编辑,不仅提携成就了许多诗歌爱好者,还首创文学刊授,招收全国学员五六万人之多,成为当时文学界的一朵奇葩。我后来认识的许多人,聊起来,都是通过《长城文艺》的刊授走上了文学之路,逢阳兄也算得上桃李满天下。来到省文联主持图编部工作时,更为许多诗人出版了诗集,这对于那些出书无门的无名诗人,自是莫大的鼓励。


1999年,老貟再次把逢阳兄请回省城,到《燕赵都市报》的“新闻周刊”当编辑。他的到来,为朋友们贡献了一个酒聚的好理由,却也让他的近视进一步加深了。逢阳兄的眼睛幼年时被石灰灼烧,落下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如同切下来的啤酒瓶瓶底,大圈套小圈。他必须把脸紧贴在电脑屏幕上,忍受电磁与强光的双重辐射。不久,他的近视加深到了两千多度,只有微弱的光感。无奈,只得由嫂子搀扶着返回了张家口。不过,他在省城这段时间给大家带来的欢乐,许久之后仍被津津乐道。


逢阳兄爱买书爱读书,张家口市文联宿舍二楼的小小蜗居里堆满了书。来到省文联不久,宿舍里便也书满为患。他读书最是与众不同,书页必须紧贴在眼镜片上,换行的时候,胡子划过纸面,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是谓舔书,或谓刷书。正是因为读书多,也就满腹经纶,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无有不涉,无有不通。特别是关于长城,关于坝上,关于草原,念叨起来如数家珍。


2004年,他基于对张家口辉煌历史的精研与珍爱,想到应该有一部电视剧来加以承载。经杨松霖介绍,我有幸担纲编剧,这就是后来播出的40集电视连续剧《大境门》。为了体验生活,收集素材,我曾四上张家口,走遍了一半以上的县区,每一次都有逢阳兄陪同。他在当地颇有人脉,每到一地均有朋友相迎。我们一起徜徉在堡子里的街巷,遍访古迹人文;一起走过蔚州的堡子,崇礼的山川,感受历史与自然的熏陶;我们一起在土木堡断壁下倾听惨烈的厮杀声,在宣化城镇朔楼上遥想北京保卫战的腥风血雨,在元中都遗址寻找歌舞升平中坍塌的瓦当石础;我们一起穿行太行八陉之一飞狐峪,夜宿胡服骑射练兵场空中草原。一起走乾隆亲征时走过的山路,泡孝庄皇后驻跸赤城时泡过的温泉,吃晋商商队吃过的拿糕……

 


逢阳兄在太行八陉之一,最为险峻的飞狐峪(周力军摄)

 

与逢阳兄一起追寻历史是一件极大的乐事,因为他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无论正史还是轶事全都装在他的肚子里,龙头一拧,哗哗流淌。一路行来,讲的人兴致勃勃,听的人耳目一新。后来播出的电视剧中有多个人物和故事桥段,其原型均来自于逢阳兄的讲述。他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不结官府,只交庶民,身边不乏贩夫走卒,拈盅抿酒之际便听来许多奇闻奇事。比如,讨饭的人把腮帮子钉在店家的门板上,不给就不走,这叫死乞,也叫百赖;土匪把票秧绑在河滩上,划开皮肉,任由苍蝇叮咀,得救后一头扎进酒缸……这些匪夷所思的人物和故事,只能发生在那个年代,也只能发生在张家口这地界。如果不是听到他亲口所述,我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更不敢轻易写进剧本中的。


逢阳兄生性安静,却也幽默,肚子里装着很多嘎杂子的顺口溜。比如“清河小干部,身穿灯笼裤。前面‘日本产’,后面是尿素。”说的是那时候人穷,连干部都只能穿用日本尿素袋子改成的裤子;再比如“果乡美,夸不够,拉出屎来也不臭。吃完之后上便所,一群蝴蝶跟着我。”据说这是文联一位诗人在参加沙城葡萄节后,给主办方留下的诗歌。他还会唱很多北路二人台的“小酸曲”,清雅一些的如《走西口》《五哥放羊》,混沌一些的如《破席片》《戳古董》,更有浑黄一片的《五更谣》《摘豆荚》。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击打着桌沿,一声声唱出来。唱到男女情酸之处,一句未完,他便眯着眼先自笑了。


张家口还残留着一两处专门演唱二人台的场所,既偏僻又幽暗。逢阳兄带我们进去,但见舞台破败,座椅简陋,观众多为老人。表演者均为专业人士,演唱的都是传统曲目。他们在落寞中坚守这残存的阵地,高亢凄婉的嗓腔,道不尽底层百姓的困与苦,一唱三叹,听得我泪流满面。侧头望去,逢阳兄同样也满面泪流。正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找到了电视剧《大境门》的色调和质感,那就是苍天下登高而歌,绝境中誓死一搏,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心向天不向地。正如主题歌瞎子艺人所唱的那样:“太阳出来磨盘大,过往的客人你听呀哈(一下)。甭看老汉撕(是)双眼瞎,千年的故事额(我)看哈……恶撕恶来散(善)撕善,老天爷瞅着你还闹腾个撒(啥)……”。

 


逢阳兄在蒙古小站扎门乌德(周力军摄)

 

2004年9月1日,我们一行数人前往蒙古采访。在二连浩特办理签证时,蒙古国官员酒气熏天,叼着烟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爱搭不理的架势。逢阳兄看在眼里(其实是听在耳中),诗人的脾气上来了,拍襟而起,大声理论。我们的向导赶忙拦阻,又低声下气向签证官解释一通,好歹避免了被拒签的噩运。但经此耽搁,赶到蒙古国边境小站扎门乌德时,眼睁睁看着开往乌兰巴托的火车驶离了站台。这趟列车每天只有一班,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上24小时。 这里没有宾馆,没有饭店,小卖部里商品寥寥。厕所是在空地上用木板四面一围,透风露天,就连街道也是把原苏军机场的水泥跑道切割下来简单铺就而成的。蒙古高原的九月,四野戈壁,月高风寒,难道我们要在候车室里困厄一天一夜?经打听,半夜时分还有一趟列车,那就是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大国际”。我连忙给铁路单位工作的同学打电话,多番周折终于搞到了几张卧铺票,解了燃眉之急。对这件事,逢阳兄夸赞了一路,认为我当年选择铁路院校比就读文科大学实用得多。

 


逢阳兄在乌兰巴托,第一次见到悍马,作大款状(周力军摄)

 

到了乌兰巴托,我们满眼看到的异国风情,逢阳兄只能靠听,靠闻,靠摸。有时,我们逗他,说对面走来了面带高原红大脸盘美女,逢阳兄就懊恼这不争气的眼睛,早年要是不跳石灰池该多好。我在饭馆搭讪上一位女大学生,他因为过份热情,凑得过近,反把人家吓跑了。那次采风,由于得不到使馆的帮助,便也无法深入。本来还计划去恰克图,但由于俄国发生了别斯兰劫持人质事件,边境封锁而只能抱憾。众所周知,蒙古人爱酒,但不知怎么搞的那段时间却是全国禁酒。回来的列车上,我们打开草原白一路喝着,酒气引来了列车员,二话不说把酒瓶扔出了窗外,这让逢阳兄大为惋惜。


《大境门》播出以后,逢阳兄还想再拼把力气,又策划了几个题材,“土木之变”,他的知青生活等等,但终于未能实现。


五根告诉我,逢阳兄晚年时候的酒瘾越来越大,一天三顿外带一场夜宵,似乎在与时间赛跑,必须喝完这一生的定量。他家里酒不下桌,谁来谁喝,来不迎走不送,随缘随意,云淡风轻。


2017年9月6日凌晨6点,逢阳兄安静地走了,终年71岁。


但他的音容笑貌却一直扎在我心里,阳光明媚的时候,许多旧事便要抽芽散叶。又是清明,我写下这篇小文怀念他,其实也是怀念我自己的一段经历,怀念那段酒与诗的历史。


文章写到最后,我不由得想起边国政老师为他写过的一首诗,其中几句是“你透过瓶底看世界/世界在瓶子里/世界透过瓶子看你/你就是世界……”。

 

2020年4月5日 清明

 

分享到:
收藏 分享 邀请
欢迎关注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