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的家乡我的年

   我说过很多次，我的家乡叫三道湾，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就在今年春天，我还特意写了一篇《三道湾的传说》，来表达我对它的眷恋。但我从未提起过我的发小——年，因为，我不愿意提起他。

   年是除夕晚上出生的，今天他生日。晚上，孩子们出去热闹去了，我留在家里无事可做，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年，于是拿起笔，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纪念我远在天堂的发小。

   我俩是邻居，年大我一岁，长得很清秀，至于具体的相貌，时间太久远了，早记不周详了。一起光屁股长大，十岁之前，我俩还算是快乐的。在那个年代，所谓的快乐，又能快乐到哪去呢。毕竟那时穷，又是佃户家的孩子，整天吃不饱穿不暖的。我依稀记得，只要天稍微暖和一点，我们就急忙脱去棉衣（没单衣提供给孩子），光着屁股在外面疯跑。跑出去玩泥巴，玩一种叫“老虎吃羊”的石子游戏，玩扔土块扮打仗。有时候也跟着父母下田，父母锄地，我俩在地头看蚂蚁搬家，或者捉蚂蚱，拿回家喂鸡。后来再大了一点，也就六七岁吧，能帮家里干活了，经常挎着荆条编的筐，去田边挖野菜，摘榆钱，捡麦穗；也捡牛粪捡干树枝，拿回家生火；汛期去的时候，去河边捡东西，有冲下来的青玉米，倭瓜……我还捡过一条七八斤的大鲶鱼呢。那鱼没坏，背回家用水煮熟后吃了，可香了。

   十岁的时候，我俩去给地主放牛，一共十二头，不给工钱，管两顿饭。早晨菜粥俩窝头，晚上俩窝头菜粥。有活干，饿不死了，我俩还是挺愿意的，就是冬天太冷了。呼呼的北风刮在脸上，像针扎一样。而且，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冻得手上都是疮，又疼又痒。最怕下雪天，穿着漏脚趾的单鞋，走在没脚脖子的雪里，冻得直哭。眼泪流过的地方，皮肤都皲裂了。那时候我们就盼着牛拉屎。牛一拉屎，赶紧脱下鞋子，把冻得通红肿的像包子一样的脚放进去。每次，都是年让我先来，他说他扛冻。

   有一回在地主家，地主小少爷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炒黄豆，正在吃豆子。他一抬头看见我了，就笑着喊我过来，要我陪他玩。他让我双手拄地，蹲坐在地上，张开嘴，接他扔过来的豆子，就像狗一样。我没法，只能听他的，要不然挨打。那时候小，不怎么明白啥叫尊严，只想不挨打。

  地主小少爷看着我的丑态，笑得前仰后合，可能认为一个人不好玩，就喊年也过来。年站着不动，说不。地主小少爷在豆角架里拽出一根荆条，抽年。年不躲，抬起胳膊挡住脸。地主小少爷比我们大几岁，个高，其中有一次打在年额头上，血流下来了。年闭着嘴，没哭。地主小少爷打累了，或者觉得出气了，就扔下荆条，骂骂咧咧地走了。

  看地主小少爷走了，年拉起我离开地主家。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疼吗，问他为啥不和我一样，那样就不会挨打了。他瞪了我一眼，不说话。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四四年。那年中华大地，处处燃起了抗日的烽火。也许意识到时日不多了，日本鬼子如饮鸩止渴的疯狗，进行着疯狂地反扑。在我们县，不到半年时间，就扫荡了五次。

  这一天，鬼子一个排的部队带着几十个伪军，又闯进了村子，把村里的男女老幼二百多人，赶到了地主家门前的空地上。大家不说话，眼中藏着怒火，静静地看着鬼子准备耍什么花招。

  瘦翻译官说，据可靠消息，昨天下午，有三个受伤的八路逃进了村子，躲了起来。说藏哪里了？不说，烧光杀光，鸡犬不留。

  没人说话。鬼子在翻译官耳边嘀咕了几句，手翻译官点头哈腰地“哈依”了几声后，色荏内厉地对我们喊，小孩子都出来。

  又来这套，都几回了，我对此嗤之以鼻。不就是先来软的，给糖；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打，当我是三岁孩子么。况且，我们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打死了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这次打得狠。我们十几个孩子都挂了彩，其中一个，腿都断了。

  没人说。这时地主小少爷说，咋没见到年呢，年跑哪去了？

  年的爸爸涕泪横流。他哭着说，就在刚才，年不小心掉井里淹死了，尸首还在井里呢。我先惊愕不已，接着想起了和年在一起的日子，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年，年十二岁。

  解放后的一天，一辆绿吉普开进了村子，大家都去围观。车上下来一个穿军装的汉子，相貌威武。他径直走进了年的家。原来，他就是当初三个受伤的八路军战士之一。这次去北京开完会，特意拐个弯，来感谢年的爸爸当初的救命之恩。

  他说完感谢的话，然后邀请年的家人去城里做客。他看了看，问道，咋没看到年，当初，那臭小子总缠着我，让讲抗日故事呢。

  年的爸爸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却憔悴得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此时，他早已泣不成声。半晌后，他说，当初，藏八路的地方就我们爷俩知道，知道鬼子马上进村了，我不敢拿八路军的命去赌，情急之下，就亲手把儿子推下井。儿子早就淹死了，这事，村里人都知道，就是没告诉过你们。讲完，他对着苍天大喊，年，爸想你啊！爸对不起你啊！

  军人来到年的坟前，敬了军礼，跪下，磕了三个头。他说，年，你是替我们死的，你是个英雄。

  旧事写完了，夜也深了，跨世纪的钟声已敲响。二〇〇〇年已向我走来。我抬起头看窗外，万家灯火，火树银花。如今的日子，正像年所期盼的，家里有田，吃得饱穿得暖。如今，家里越来越富足，国家越来越强大，再也不会遭受到当年的屈辱了。我想，年别着急，我老了，很快就去找他的。那时，我会亲口告诉他，他所期望的，都已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