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文化网 网站首页 燕赵文学 查看内容

颖川:朝华九章

2018-11-19 10:00| 发布者: 燕赵文化网|

摘要: 颖川 河北蠡县人。本名刘维燕,曾用笔名吴雁之、一丁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业作家。曾任南京中山文学院客座教授、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文学评委。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荷花赋》《羽片集》《临窗集》《我认识的文学家 ...

朝华九章


颖川

 

1

 

有一天,我独自跑到三叔家去玩儿,突然问奶奶,“爷爷哪儿去了?”“走咧。”奶奶闪烁其词。三婶和岳嫂子也在场,然而都没释义。我不知道“走咧”是什么意思。莫非爷爷去了有金銮殿的京城,还是天津卫、保定府?我的猜测,并非没有缘由。记得娘说,爷爷是乡间有名的郎中,医治毒疮的妙手。京津保的官宦,有的还坐小轿车就诊哩。奶奶说的“走咧”,或许去了那些城市罢?


为了搞清“走咧”的确切涵义,那天我返回家中,——返回借居的离三叔家至少一华里的家中,撒娇耍赖,非让娘告诉我爷爷的实情不可。娘拗不过自己的老宝贝,终以低沉的口吻,告我说“走咧”即死亡的代号。这时,我的童真的心灵之海,迅即涌起悲怆的层层波涛。

 

2

 

爹早年毕业于师范学堂,却不曾应聘去教书。我刚会走,爹便离开家门,做了高阳大姨家开设的染坊的掌柜,成年累月跟算盘子儿账簿子打交道。我天天渴望着爹来探家。一来亲亲我抱抱我,二来赏我一包绿豆糕或者江米条。平日,我连高粱糁枣饼子都吃得津津有味,而况西果子?不过,爹也不是每次探家都能满足我这个出了名的小馋猫;要知道,一家老少,全指望爹的那点薪水呐。


自从小日本占据了高阳这座有名的纺织城,大姨家的染坊不久就关张了。爹回到蠡县老家,一面荷锄躬耕,独自侍弄村东那几亩盐碱地(哥哥当了八路军,我才几岁,家中仅老人家一个劳力);一面在基层抗日政府,从事救亡工作。老人家一有空闲,就教我读《千家诗》,教我写毛笔字。此外,爹还手把手地教我打珠算,我却腻歪那玩意儿,自然无心去学。

 

3

 

娘幼年不曾进学堂念书。她老人家的精通文墨,受教于家塾。姥爷和大舅是娘的启蒙老师。爹和娘是我的启蒙老师。我还不到两周,娘便从陈旧的箱子内,取出珍藏多年的清代启蒙读本,教我念“人手足刀尺”,念“山水田”,念“狗牛羊”。那篇读起来朗朗上口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极大地感染了我的稚嫩的心旌。我呀,依稀见到了江南的花草树木,乱飞的群莺剪影。我的耳畔,隐隐约约地传来鸟儿的歌声,莺儿的和鸣。


娘还常在微弱的棉籽油的灯光下,一边缝补衣衫,一边给我讲述民间传说和童话故事。老奶奶勇斗大灰狼的故事,我听了拍手大笑;仨巴儿狗悲惨遭遇的故事,我听了眼含泪花;八仙过海的传说,开启了我的思维天地;牛郎织女的传说,充实了我的文化生活。娘在我的心目中,既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国语老师,又是口才出众的故事大王。

 

4

 

人们叫我小假闺女。乍听到这个外号,心里不是滋味;然而,仔细一想,不能怪罪人家。自己的某些行为,的确像女孩子。比如说,一个脑瓜顶上留着一块“小铲子”的小小子,偏爱坐在炕头上,跟着娘学纳割绒,学绣花。我给老姨用丝线刺绣的用以梳头的油拍儿,那艳丽的鸳鸯卧莲,活了似的。老姨说,这在群小中,找不到第二个。


我还攒花布头。用今天的话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布头收藏家。只要听说谁家做嫁衣,我就央求娘,带我登门去要剪裁下来的小布头。我的百宝囊中,布的,绒的,绸的,缎的,各种质地各种花色的小布头,应有尽有。我常常抖搂出来,趴在炕沿上,转动着黑眸子,独自欣赏。

 

5

 

我的爱好,也包括戏曲。这末说罢,只要听到附近村庄唱大戏的消息,不论梆子、老调、丝弦、哈哈腔,我都缠着爹娘领我去看;每场不吹喽“呜嘟嘟”,不离开戏棚子。这样,渐渐在我的心灵宇宙,萌发了同龄儿童罕见的戏曲意识。


那当儿,我们村还没有成立剧团。我就拉着小成、小志、国乱、大娃们,率先成立起“春秋社”,——利用闲暇时间,排戏演戏。我任导演(那咱称教师),又任鼓师琴师化装师。别看没有管弦乐和打击乐,我的口技足以替代。也别看没有“头面”,用我们自己仿制的扮出来的青衣花旦,还有几分神采。不必搭戏台,每次演出都在我家借居的小院。《走雪山》《扫地挂画》,是我传授给他们的“开蒙戏”。唱腔念白,一招一式,都由我反复示范反复指导。没过多久,我们这台娃娃戏名声大振,不少热心的成年的“粉丝”(那咱当然没这个词儿),笑眯眯地称我“戏班主”。

 

6

 

那当儿,别看我小不点儿,也特喜爱花卉。阳春三月,我常跑到张家大院,欣赏盛开的一丛丛缀满枝头的璎珞般的白丁香和紫丁香;炎炎夏日,我常跑到荷塘,欣赏一朵朵或粉或白的大莲花,绿绒般的滚动着晶亮晶亮的水珠子的伞状的荷叶;八月中秋,我常跑到四叔(二爷的次子,大排行老四)家,欣赏释放清芬的玉簪和秋海棠。四叔是父辈中有名的吝啬鬼,莫说摘给我一枚大甜石榴,我想要一个喷儿香的白棒棒(玉簪的花蕾)都不成。


自然,由赏花而引发了养花。我的花籽,——牵牛花,茑萝,扫帚梅,江西腊的花籽,都是远房的连福大伯主动送给我这个小花痴的。我将这些花籽,种在借居的小院,施肥,浇水,精心管理,相继鲜花怒放,争奇斗艳。我尤其待见牵牛。花期清晨,它们便吹奏或红或粉或蓝或紫或一种色或镶白边的大小喇叭,向我表示养育之恩。我也向它们颔首微笑。

 

7

 

我六岁入学,先在离家较远的黎家学堂念书。一天上午,衣兜里装着一只知了,进了教室。青年教员刘鹏乐(论辈份,他该称我小叔),正给我们授课时,我的兜里那只不知趣的家伙,居然引吭唱起了蝉歌,哄堂大笑。鹏乐立刻沉下脸子,责令我把知了交出来,他即顺手当场摔死。放学后,我跑到他家,向他老娘告状;并且,非让人家赔我一只也爱叫唤的知了不可。当我回到家中,向娘诉说原委。娘不但不同情,还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那年冬天,学堂迁至附近。一天早晨,孙怀祖老先生,面带愠色,来到我家,向我爹(时任教委)提出辞职,理由是群生闹学,难以平息。爹追问“祸首”,老先生吭吭哧哧,吭吭哧哧,终于说出就是你的宝贝儿子。娘恍然大悟,怪不得小兔羔子每天上学,总也忘不了带几块木炭,原来在课堂上爆玉米花(用土坯自制的小火炉,外加一块铁片——作者注)。爹把我拽到跟前,示意向老先生承认错误,改过自新。老先生转愠为喜,收回辞意。

 

8

 

一天下午,儿童团部派遣我和小雨,去把守北街路口,既盘查来人,又不许闲杂人暂时出村。我俩小跑溜丢,赶赴北街路口,门神似的,分立两旁。不大一会儿,从街里走近一位老太婆,手腕儿㧟着一个半成新的竹篮子,要到菜园里去揪马齿菜。小雨用红缨枪予以阻挡,不肯放行。我仔细巴睃,认识认识。跟小雨说,“这是老×,放她过去罢!”


第儿天上午,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我家,训斥我,“往后再叫人家老×,非打屁股不可!”娘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小孙子。你不是常背地里这么骂人家么?”奶奶“喷儿”地笑了。过后,我才知道,奶奶骂人家“老×”,事出有因。那位老太婆,的确不是个正儿八经的主儿。

 

9

 

儿童团部派遣我和小雨,除了那次到北街路口去站岗,还有一次上村西奶奶山去放哨。虽说都担几分风险,总归没离家门。但要出村,娘就不放心了,我还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呀。有一次,区里要在大杨庄检阅儿童团和青抗先。那里虽说离古灵山日伪炮楼较远,离我们村也不太近,我偏偏要去。


那日清晨,我暗暗揣到棉袄襟里一块高粱糁枣饼子,偷偷扛上红缨枪,匆匆奔赴奶奶山(儿童团和青抗先集合点)。“我前脚溜,娘后脚追。溜呵追呵,追呵溜呵。我们娘俩几乎同一时辰出现在奶奶山前。娘扯过我的红缨枪,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大杨庄接受检阅,道上万一碰上日本鬼子插翅难飞。我,就地打滚耍赖皮。我的那块高粱糁枣饼子从袄襟里骨碌出来,也就地打滚耍赖皮。儿童团长走过来。儿童团副走过来。团长劝我娘放心,压根儿就没打算让我去。团副劝我快回家吧,说我还不够儿童团员规定的最低年龄。我气得白了团副一眼。心说,团部几次派我站岗放哨,敢情我还不够儿童团员的资格哩”(见《童年拾趣》)。

 

2017年12月11日,颖川记于燕斋。

 

 

【作者简介】

 

颖川 河北蠡县人。本名刘维燕,曾用笔名吴雁之、一丁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业作家。曾任南京中山文学院客座教授、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文学评委。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荷花赋》《羽片集》《临窗集》《我认识的文学家》、文论选《散文夜谭》、传记文学《阿樱传》、长篇文艺随笔《写人笔记》、系列散文《与燕子的对话》。现居河北涿州。

 

分享到:
收藏 分享 邀请
欢迎关注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