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雨【短篇小说】
颖 川 1
海麟和桂华领取了结婚证书，刚刚走出区府，天空便下起霏霏的杏花雨。
区政府所在地，是远近闻名的一座古镇，据说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不算新老住户，单说饭馆子，杂货铺子，邮政所，信用社，新华书店，百货公司，手工艺作坊，供销社大小门市部等等，就有三十余家。这在解放初期的冀中平原，简直不逊于一般的小县城。
古镇西口，一枝探出矮墙的红杏，含情脉脉地朝走近的海麟和桂华祝福。莫非这雨中的花仙子，也窥透了年轻人心宇的秘密？本来么，领到了结婚证书，这从法律上来说，就已成为伉俪，能不高兴么？不过，桂华内秀，不露一忽声色。海麟这小子却按捺不住心底里升腾的缱绻之火。他呀，自打迈出区府门槛，就想跟桂华掣着手并肩而行，并且，摽得越紧越有兴味；只是碍于街面上来往的行人，几次出手，又中途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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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冀中田野，俨若一帧万紫千红的写意画卷；因了杏花细雨的润泽，越发迷人了。
或许桂华不曾受到中国诗画的审美感染和艺术熏陶，不大理会这杏花细雨的意境。海麟却不能自已，有腔有调地吟诵起唐诗宋词中的丽句：又是“牧童遥指杏花村”咧；又是“一汀烟雨杏花寒”咧；又是“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咧；又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咧。他那本已甜蜜的心旌，又平添了几许醉意。
迎面走来一位胖大嫂，背后背着一个鼓鼻子鼓眼儿的胖小子。莫非去瞧姥姥？莫非去买烧饼？但看胖大嫂的神色，更像去古镇给孩子瞧病；不然，能背着自己的（？）宝贝疙瘩，冒着清凉的霏霏的杏花雨，匆匆出门么？
海麟和桂华，这对雨中的新人，一句搭一句地揣测从身边匆匆而过的胖大嫂。殊不知，他们也正被路畔道旁上的野草和野花，以其独特的语言，悄悄地，一句搭一句地，揣测着，揣测着——
“甭问，这准是‘自由’上的一对儿。”车前子不无自信地说。
“呵呵，他们的人生旅途，无疑是平坦的喽！”蒲公英抬起头，悄悄地附和。
“我看他们嘛，十之八九还没‘仪式’呢；这姑娘，似乎带有诗人描述的‘高兴吧，又有点心慌的’心理色彩。”老鸹喝酒（地黄根）不愧为自然王国中的弗洛伊德，一眼便透视出桂华的心灵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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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路畔道旁上的野草和野花，聪明是聪明，未免有点儿主观唯心。小生灵们哪里知道（也不会意识到），这雨中的“一对儿”，根本不是“自由”上的；他们的人生旅途，尤其海麟的婚事，也不是平坦的。
——两年前的今日，天空似乎也下着霏霏的杏花雨。海麟的远房姑姑，一大早回到娘家，一来给老人清明扫墓，二来给海麟保媒提亲。女方是海麟过去的女同学，眉清目秀，窈窕端庄。这天晚上，海麟辗转反侧，寤寐思人，甚而在晨梦中超前做了新郎。姑娘也待见这位颖慧过人的同窗，尽管读书时不曾靠近他的身影，心灵的相册，早把他的肖像放到了显赫的位置；并且，经常地、独自地翻阅这帧眉梢眼角似乎盯着自己脸蛋儿的肖像。可恨姑娘她爹嫌贫爱富，从中作梗，造成这对春鸟的终生遗憾。
——海麟放下牛鞭，执起教鞭，由于某种机缘，又结识了一个秀气而大方的姑娘，彼此倾慕，不用红娘传书，便投入了爱河。不意这姑娘中途变卦，据说是听信了小人的馋言，把他甩了。海麟曾因之而失神，而懊悔，而沮丧，而憔悴。他，一再地苦吟清人的，“早知为此挂人心，悔不当初莫相识”的诗句。他，更尝到了失恋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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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的杏花雨继续下着，看天色，一时不能放晴。路上行人寥寥，偶或遇见一二，也似匆匆而过的胖大嫂，互不认识。这当儿，海麟再也忍不住自己躁动的缱绻之火，终于大胆地握住桂华的手，并肩而行。（亲爱的读者诸君，别忘了这是解放初期冀中农村的生活故事。若在今天，别说握手，接吻都不新鲜。）
桂华被海麟握住手的一刹那，心房怦怦直跳，仿佛钻进了一只野兔。继而，又感觉热乎乎，甜丝丝的。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这年正月，妗子（她们娘儿们寄人篱下）托人做媒，大包大揽，要把她许配给西乡的一位在S市做事的白面书生。那书生相亲时，极力炫耀自己，甚而还说婚后住欧式的小洋楼。她腻歪这号人，吹五吹六的；再者说，自己也不愿离开故土，去住小洋楼，享受那种阔太太式的无聊生活。不管妗子怎么撮合，一百八十个不同意。
然而半个月前，大表姐给她介绍海麟，却一见钟情。这海麟，微黑，清瘦，瓜子型的脸儿，寸头，穿一身黑色的制服。一对乌黑的传神的眸子，闪耀着一股朴质、活泼、聪慧、雄健的男子之气。他呀，与其说是小学教员，不如说更像大学生。呵呵，这不恰是理想的人儿么？至于他家穷咧，人口多咧，薪水低咧，都搁在一边。
（海麟，这位农家出身的年轻的小学教员，当时见到桂华，——这位纯洁的贤淑的农家姑娘，不也悄悄地射出了一束真情的甜蜜的目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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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的杏花雨，滋润了冀中广袤的大地，滋润了路畔道旁上的野草和野花，也滋润了海麟和桂华的心田。
区府所在地的，古镇西口上的那枝探出矮墙的红杏，不过朝他们表示祝福；而我，——海麟的同事和知音，那心头的喜悦呀，似乎也不在海麟之下。若问雨中的浪漫的情怀么？即使海麟小子不曾吐露真言，我也能咂摸出来，——他那点儿故事，瞒得了我么？
【作者附记】这是多年前创作、发表并收入文集的一部短篇小说。这次重新发表，在保持原貌的前提下，文字有所增删。这，或可称之为“耄耋青春版”罢。 【作者简介】 颖川，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河北蠡县人。本名刘维燕，曾用笔名吴雁之、一丁等。曾任南京中山文学院客座教授、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文学评委。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荷花赋》《羽片集》《临窗集》《我认识的文学家》、文论选《散文夜谭》、传记文学《阿樱传》、长篇文艺随笔《写人笔记》、系列散文《与燕子的对话》。现居河北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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