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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戊戌正月说大年

2018-2-25 11:16| 发布者: 燕赵文化网|

摘要: 每逢年节,在老蔚州城的上空,集聚了浩渺的彩虹和祥云,那是老蔚中人顶礼膜拜、烧香磕头、燃放炮竹后凝聚的雾霾景致之一。在烟雾缭绕的云团里,附着古老神话和现实相结合的美妙传说。不管是当朝和后代,老州官们都要 ...

戊戌正月说大年


文/若愚



当一个人步入壮年或者耄耋之年的时候,人类早已走过了数百万年时光。尽管这种关于人类起源的论调被专家们吵得沸沸扬扬,但人类的脚步毕竟没有停止过,人类的脚步是按年计算的。其实,年就是时间和空间的节点,是承前启后的一种连续。在浩瀚的宇宙中,根本没有年的概念。只有在地球这个弹丸大小的空间才有年之说法。起码到目前为止,科学界还没有认定哪一个星球有人类存在,因此对于地球之外的星球来说,年只是一种稽谈。地球中有四季之分,有水和空气,在宇宙空间里具有其特殊性,所以十分渺小的人类就把年闹得红红火火。尤其中国人对年情有独钟,与外国人的年比起来独具一格,别有风情。年在时间和空间里只是稍瞬即逝的,而人在年中那种无畏的欢乐和尽情的享受更是微不足道。


在古代未知的世界里,年与“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年是时间概念,“年”则被愚昧的人们认定为一种怪兽,其有怕光怕响的自然属性。在中国很早以前就有这种传说。在人们有限的认知中,“年”浑身长满鳞片,头上有角有刺,是大海和陆地中的双栖动物。在多灾多难、电闪雷鸣的自然界里,“年”逢时“从海而出”,到人间“食以猪羊牛”,觅食人肉,岁岁如此。“年”出没的时间,恰在岁首岁尾,百姓们望而生畏,遇之则避祸山林。当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太阳又一次转到一个万古不变的角度后,“年”又复而往返,出来掠食人间。虽然人们认不清“年”的真实面貌,但人们知道“年”的本性就是“掠夺”。


在很久以前,一个叫“躲山”的仙人降至人间告白天下:“年”到之时,“户口”立焉!这是天降福音,人们听了,纷纷从崇山峻岭中返回家园开门立户。只见家家户户门上贴着一幅“笑盈盈辞旧岁,喜滋滋迎新年”的对联。暗示人们从此往后“年”不再掠食人间。于是,勤劳勇敢的中国人以群分之,以类划之。在广袤河川,在崇山峻岭,开始造城建堡,从事农作,开展贸易。于是,渺渺人间,尽现繁荣昌盛,致使万民歌颂。于是,牧羊娃们甩响牧羊鞭子竞相贺之,“年”闻之后逃之夭夭。直至后来中国祖宗们发明了火药,人们用火药制造鞭炮,才把“年”彻底请出人间。自然界没有了怪兽“年”,人们吉庆有余,恬淡生活,默默耕耘。“年”有辞旧迎新的寓意,后来人们把“年”改成年,每当立春之后,人们就把农历每年头一天立为“春节”,就有了年的相传和风俗。每当年末,万山凋敝,风歇时凝。年一过,万象更新,百花盛开。年是新生活的开始和旧时光的纪念,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传于民间,统于帝王。因此,有了国泰民安、万民歌颂、尽享太平。不难看出,年以农历计算,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产物。



中国的春节源远流长。除了“年”的传说,相传年也是神农氏“索鬼神而祭祀,合聚万物而索享之”的一种中国古代祭祀习俗。由于人们对自然界的认知能力很有限,人们感谢上苍和百神赐予人间最美妙的烟火,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之习俗萌芽于先秦,成熟于两汉。唐代以后,渐渐从祭祀转向娱乐,这种娱乐饱含着人们辞去过去一年的辛劳和蹉跎,期待着新一年带给人们更多的好运和福气,也把对上苍和神的敬畏展现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随着社会的交往渐趋复杂化,明清时期开始将这种祭祀逐步转向礼仪性、应酬性,它是近代社会远离鬼神后更切合实际的一种非祭祀活动,但总有中国历史的基因隐含在里面。如今的春节更是以个人、家庭和社会相交融的一种社会交往,人们在短促的数天内就把一年内的人际关系打点得有条不紊,但并没有脱离中国文化带着未知数的祈求和奢望。因此,神依然是人们在大年中寄托的希望之一。


西汉落下闳最早计算出了中国人自己的年历——农历,这是人们对自然界进一步认知的结果。正月初一离立春很近,故称为春节。在漫长的中国社会,每当大年初一,人们以氏族为基础,进行全族大团拜。除夕守岁,通宵不眠,子夜漏鼓滴过,燃放烟花炮竹,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屋里屋外贴门神,后来演化为春联,聊以吉言祥语。厅堂挂年画,寄情山水,写上“福寿……”等字样,借以祈福避祸。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升华。《山海经》记载,在中国远古时期的度朔山上曾有巨大的桃树,桃枝弥盖数千里之远,桃树东北是万鬼出入的鬼门,上苍派“神荼、郁垒”把守鬼门关,一旦发现鬼魅就用芦苇做的绳索绑起来,扔到山下喂了狼虫虎豹。后来黄帝敬之以礼,岁以祭奉。唐代宫廷则以“秦琼、尉迟恭”画像贴在门楣上,以防兄弟相残后鬼神的内扰,后来这种习俗渐渐传至民间,人们开始祈求祥和,民间制定乡规民约,国家建立法度,寓意让中国逝去的将军们保护他们族内团结,老少无恙,平安吉祥。人们在大年初一,互相拜谒,馈赠礼品,叩头作揖,表白着不同的老少关系、族内长幼、邻里乡亲和人际交往,包括政府和各族群、各社会名流的关系。因此说,春节就是时间和空间的节点,而这个节点往往把大千世界表现得淋漓至尽,也把客套的祈福写进了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如今一幅“爆竹一声辞旧岁,桃符映出万家红”的春联,正是对中国年的真实写照。爆竹、桃符成了祈福避灾的唯一物品。南北朝、北魏时期民族大融合,各民族喜气洋洋,坚守年的信仰,更是把新年推向了极致。如今,人们写春联,把新时代的术语“国泰民安”、“岁岁发财”和“牛羊满圈”、“六畜兴旺”等所能穷尽的恭贺之词和带着生活梦想的词汇都写进春联里,但总脱离不了中国文化的根基和其对后世的影响。这一切都是在宗教思想的潜移默化下和被动支配下形成的风俗习惯和自觉不自觉的行为。



从农耕社会走来的古老蔚州是最具中国年味的地区之一。毋庸置疑,老蔚州城是老蔚州最繁华最热闹的中心,八大镇诸如暖泉、代王城、桃花、西合营、阳眷堡、北水泉、吉家庄、白乐是老蔚州的卫星小镇。这里是南山区和北壑区历代农业人口贸易的中心和集市,在平时日子里,是广大农民交换农业产品和生产生活的地方。在大年的前夕,是人们争相采办年货的场所,人们把“年”的掠夺变成自觉自愿的奉献,给神和自己都留下享受空间。在红火的正月里,老州城和八大镇也是百姓们游玩和闲逛的去处之一。历朝历代,老蔚州城是达官显贵名人辈出的中心,也是老蔚州广袤大地中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四周百姓仰望的地方。最是明清时代,老蔚州城作为“农耕传家”的宝地,涌现出一批封建官僚和富商巨贾。有人们褒贬不一的降清尚书魏象枢,有韬晦如海的郝阁老,有卖土为生的卫所指挥易向楠,有两代总兵马芳马林,有携洋人发家致富的王璞和眼光短浅的小商小贩,以及在农业劳动中过着殷实日子的普通庄户中崭露头角的庄户等说不尽的戴着生旦净末丑面具的历史人物。当然也包括那些在陋室厅堂里掌灯写书和教书的腐儒和酸秀才们。


每逢年节,在老蔚州城的上空,集聚了浩渺的彩虹和祥云,那是老蔚中人顶礼膜拜、烧香磕头、燃放炮竹后凝聚的雾霾景致之一。在烟雾缭绕的云团里,附着古老神话和现实相结合的美妙传说。不管是当朝和后代,老州官们都要把他们当做绅士中的神龛来敬仰,他们带领全城的子民们在大年初一最先叩拜这些给老蔚州人带来不尽光环和无限荣耀的早已逝去的“神灵”们,人们总是毫无忌惮地把其中某个历史人物作为自己为之倾慕和奋斗的偶像来崇拜。这是领先于民间文化的官僚庙堂文化的集中体现。尽管人们对历史人物的认知程度和欣赏角度各有差异,但在这种叩拜之后,隐含着多少普通百姓“望子成龙”、“光宗耀祖”的梦想和生活失意后的无奈和沮丧。在年节里,老蔚州城形成不同的动态画面,这一切都反映了中国古文化对中国年的深远影响。


至于老蔚州卫星镇和众多村堡里的普通靠天吃饭的人们,他们终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容易盼到奢望的年节,男人们开始歇歇身子,女人们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但他们并没有忘记老蔚州城给他们树立的标杆和楷模,他们中作为最普通的农民后代或者是后代的祖先,也梦寐着发家致富后过上最显赫的日子。但他们的眼光有限,清代农民后来经商发了横财的暖泉人董如翠就是其典型代表之一。很多人政治上画地为牢,经济上就地取材,思想上以宗教为枷,终身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小日子艰苦奋斗。董如翠正是这样一个人,他为之奋斗了一生,他仰望过天的高远,海的浩瀚,但最终没有进入仕途,在一切都变为眼前的并不满意的现实后,积累了一点财富,就在暖泉古堡深处建造了在当地算得上最起眼最瘆人的阎王殿,力图让人们把一切梦想都寄托到来世,他这种轮回转世的内心世界无异向世人向族人向官府表白了自己最复杂最隐晦的内心世界。钱让他享受了今生,也让他把更宏伟的梦想留给了来世。他怀着无比感慨的心境写下一幅名垂千古的对联“泪酸血咸口甜手辣莫道人间有苦海,金黄银白眼红心黑须知头上有青天”,挂在自己九连环中心院内的厅堂里,做为座右铭警醒自己,也告诫着后人。后人们敬仰他的“无私和慷慨解囊”,给他戴上“财主”的桂冠和“绅士”的光环。这种寺庙文化做为宗教虽然早就脱离了现代人的信仰,但无疑也给后世中某些人群的心里造成无尽的阴影和伤害,并带着伤害和阴影在阎王殿里跪拜掌管他们冥冥之界的十殿阎罗,也在跪拜中向阎王爷们默默述说自己在人生旅途中做过的一切善事和劣迹。更多的人们如履薄冰过着并没有明确目标的闲淡日子,他们和更多的老蔚州人一样,每天嚼着当地祖传的土产食品——荞面饸饹、凉粉、豆腐干,回味着祖宗留下的特产中的味道,但却为来世的人生担惊受怕和杞人忧天。他们忘不了祖宗们那种农业文化以及农业文化留给他们的回味和记忆。


中国文化总是伴随着每年的新春一步步走过了历史。在最普通人群中的潜意识里并没有觉得有着多少中国文化的烙印,但人们却在中国文化无形的支配下,默默过着自己的日子。刚刚迈入腊月的门槛,人们就自觉不自觉地开始忙活起来了。腊月二十三,人们把最先一捧香火恭恭敬敬烧给灶王爷,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这种人群中的人们,一生中既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干过一丁点坏事,他们祭奉灶王爷的动机原本不只是为了吃饭,而是一种没有明确指向和机械性的下意识的祈求。祭拜之后最遭殃的是院子里那几只下了一辈子蛋的老母鸡,除了在冥冥中注视着虔诚祭拜的家主的神灵看了它们一眼后,最终被主人吃进肚子里。敬罢了灶王敬财神,在他们三拜九叩之后,财神爷最终赐给他们一幅寓意深刻的对联:能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不做半点事,朝也拜,晚也拜,叫我为难?人们看了后说,这个财神不灵验,明后个到大庙里请一尊显灵的金身菩萨吧!不过,当每一次财神庙开门后,他们仍然拥挤着冲进财神庙里,看看今天财神爷究竟把第一桶金子给了谁。其结果当然是空手而归,并舍弃了一把香火钱。


年三十,人们要守夜。不仅为祖宗们祈福,也为自己今后的日子祈福。人们早就忘记了怪兽“年”当初掠夺他们食物的情景,而是把年当做了最美好的享受。夜幕降临,人们张灯结彩,把新帖的春联照耀得通红火亮,在自家堂屋祖宗“云树”前的供桌上摆满祭品,开始祭奠祖宗。“云树”是简明扼要的家谱,便于人们找准自己的位置。“云树”的根是自己族群中始祖的名字,枝叶上用蝇头小楷书写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有很多是自己和家人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们都有很多故事和传说,有的是经商出名或者在哪朝哪代中了举人或者当了什么官僚,举了什么孝廉,人们在为本家族的历史陶醉一番之后,是在“云树”上仔细寻找自己的位子,多少有一点岁月的伤感,这不仅为祖宗们早已逝去的光环和荣耀叹息,也为自己同样的人生结局感慨着不尽的无可奈何和沮丧。


之后,人们在黝黑的大铁锅里或者砂锅吊子里煮熟一碗碗荞面饸饹,意寓着阖家团圆和福禄长寿,这些家当和祖传的吃货跟自家祖先们比起来更加古老和神秘。大锅承载了更多的历史,而荞面饸饹有着不可忘记的老味道,因为荞面饸饹伴随他们度过了多少个大年三十,也作为农耕文化被人们吃进肚子里,大年中的一切吃喝和平日里的吃喝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几乎一夜没睡的初一早晨,人们携儿带女,最先在夯土埒成的院子里,点燃几通二踢脚和几挂鞭炮,但人们早就记不得鸣放鞭炮的最初意义,只是为了一种简单的热闹和新年的烘托。咚咔的鞭炮响过之后,老蔚州地界的人们开始喝老奶奶们给他们煮熟的“菜稀粥”,那是用老蔚州出产的最著名的小米熬成的,里面放置了豆芽、炸豆腐、山药蛋和酸菜,品种繁多,杂而有序,并不富裕的农业社会留下的习俗是老蔚州人们年节餐桌上最美好的点缀,这种“菜稀粥”无疑是一种积年累月记忆和由贫穷造成的乡俗。大年初二清晨,人们吃罢认岁饺子,就到祖坟里祭奠祖宗。大年初二的祭奠不同于清明和鬼节的祭祖,跟乡里乡亲们互相拜年一样,是为逝去的祖宗们祈福的一种特殊形式,说到底是祈求祖宗们能在冥冥之界保佑子孙后代人丁兴旺和永远昌盛。也向祖宗们表明,自己虽然没有光宗耀祖,但也没有给祖宗们丢尽颜面。尽管没有超越祖宗,毕竟是要求得祖宗们谅解的。所以在新的一年里,仍然要披上祖宗的光环。

 

在中国的年文化中,虔诚和蒙昧总是同时留给那些最普通、最底层和最贫苦的百姓们的。



屈原的《离骚》中说,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年本来就是人民大众的文化。人们忘不了“朝饮木蘭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叹息“日月忽其不淹兮,恐美人之迟暮。”哪一个人不惋惜自己而“抚壮而弃秽兮”?可年偏偏成了人生衰老的催化剂。因此,屈原说,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扬云霓之晻霭兮……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屈原是中国文化最优秀的代表之一。他的爱国情操不仅是中国人也是蔚州人应该永远承继的光辉典范。不过,蔚州人也在自己的土地上创建了灿烂的年文化,有着烈酒般的淳厚,蘭芷样的芬芳。


老蔚州承继了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也把中国古老文化融进了当地年文化的大河之中。大年里最热闹的是正月十五闹社火,社火是大年的继续和延伸。毋庸置疑,社火是从中国原始社会的祭祀活动中继承和发展而来的。蔚州社火是中国社火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明显带着长城之北地域剽悍的民风、民情和民俗特征。人们知道,蔚州早在夏商时期就有先民在其母亲河——壶流河两岸繁衍生息。那时,老蔚州人择水而居,户牖而染,炊烟渺渺,贴窗花是大年中必不可少的喜事之一。人们开始剪彩树叶水草,点缀窗牖。这种习俗延续了多少朝多少代。至清代中期,老蔚州城银匠刘老布第一次用宣纸剪出好看的素色窗花贴在窗户纸上,那是历史对年的赏赐和升华。当祖国江南人们“剪桐封弟”到“鎏金剪彩”之许多年后,蔚州近代的多彩窗花也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当壶流河解冻之前,两岸各村堡和老蔚州的人们就怀着暖融融的心情开始忙活过年了。人们祭灶、扫房、烙发馍馍、压饸饹、忙得月亮爷般团团转,人们开始挂红灯、剪大字、贴常钱、贴对子,蔚州人贴对子贴得又多又满,堂门、屋门、库房、柴房、牲口圈、鸡窝、井房、茅厕、井台上、山泉边、瓮缸、粮囤、堡门、老戏楼、处处都不会遗漏。蔚州人说,穷汉子盼来年。年节时就是再穷的人家也要把自家庭院贴得红红火火,满满当当。巴望着为来年讨个吉利。男人们还忙着在自家房檐下和从堡门口一直爬到村堡中心街上挂满花花绿绿的过节纸条,把整个村庄打扮得像一个农屋里待嫁的闺女一样,而那些贴了红对子的古堡和戏楼,也像大年里穿着新衣新帽的孩子们,一夜间变得年轻而新鲜起来,这些姹紫嫣红的春联和大字、常钱在村村堡堡的节日里唱着主角,似乎它们和质朴的村民、村堡在一道祈福春天的到来,恍然间春天便在这耀眼花色的低吟浅唱中呼之欲出了。在这一切忙碌过后,就是在自家的窗棂里贴上绚丽多彩的窗花。这一切的期待就是为了正月十五的社火节——那是一种早已脱离了祭祀本意的庆典活动。老蔚州人叫“耍红火”。


耍红火从正月十四闹到正月十六。当晨曦还没有从东方露出笑脸时,他们就冒着初春的严寒,穿上自己最美丽的衣服,草草梳洗过,就把彩色的颜料涂抹在脸上,年轻的少男少女们把自己打扮得像花朵一样,套上事先准备好的彩衣彩裤,集聚在村堡中心或者残破的大庙里,等待出发的那一时刻。最是年过花甲的老汉老婆婆们画起脸子来十分费力,不仅要用去更多的油彩填满岁月留在他们脸上的“沟壑”,似乎它们穿哪一件彩衣,装扮哪一个角色,对他们深厚的人生阅历来说都是多余的。于是,老汉们翻穿了羊皮袄,手拿羊鞭扮成玄武转世的模样,老妇人们或者老妇人们羞于抛头露面由老光棍们代替扮成骚狂的老妈子,头发梳拢得油光发亮,绑了黑色发箍。随着社火队那个黑衣小帽的总指挥一声吆喝,男女们载着旱船,船帮上插着白菜灯、西瓜灯、茄子灯、辣椒灯一类表示农业产品的船队和一些虾兵蟹将们走进村堡中的古戏楼前不大的广场,戏耍几圈子后,人们最期待的老妈子戏耍玄武的节目就开始了。


围观的百姓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早就等得不耐烦。老妈子和玄武转着圈子跳着滑稽的舞步,伴着铿锵的锣鼓声,圈子由大到小,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舞步时而蹀躞,时而蹒跚,像畜生们交媾前的嗅闻,也像骚狂爷娘们事前的调情,摇摆着寻找机会。忽然,老妈子就地一个翻滚,随着身体的躁动,玄武猛一跳跃,一下子扑在老妈子身上,俩人屁股忽颠几下,上下配合的完美无缺,终于完成了历史上神与人的一次交媾。原来玄武大帝掌管着中国北方人类的生殖工作,他的使命除了为北方人民祈福之外,就是解决北方人烟稀少的人口问题。老百姓们感怀神的恩赐,于是把玄武和人交媾的故事编进大年的社火里,不仅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欢乐,也引起人们不尽的深思。人们在自己村堡中完成第一次演练后,就要进军蔚州城了。这时,太阳才刚刚爬出东边的山坡。


与各村堡一样,老蔚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早已张灯结彩。各个铺面前也挂起了各种各样的彩灯,正月十五前后的月亮格外明亮,老蔚州城内老市民们的彩灯比各村堡的彩灯更加绚丽多姿。随着太阳一抹光线射进老蔚州城,满街的彩灯放出多姿多彩的光芒,在地平线和黑暗交接的老蔚州城,俨然是灯的海洋,把早早起来观赏社火的老州城人的脸照耀得斑斑驳驳。唯有玉皇阁、南安寺塔和一应的官衙寺庙,岿然屹立在他们应该坚守的地方。老蔚州城已是万人空巷,南北十字大街,牌楼底下,早已人山人海,四面街筒子被人海围堵得水泄不通。富贵的女人们臂弯里挂着小小的洋皮包,由下人们跟着,牵着自家豢养的大狼狗,生怕有人踩着了他们尖尖的高跟鞋。窄门小户人家的女人们没有华丽的衣衫,也打扮得干干净净,擓着小竹篮,携儿带女,使劲往人群里挤。那些不怕被辱骂厚着脸皮的年轻的小伙子们,前呼后拥,大声嚎叫,挤!挤!挤!越是哪里大姑娘小媳妇多就越往哪里挤,折腾得人群里翻着一滚一滚的波浪。


看!来了!忽然有人高声喊叫。随着喊叫声,人们看见从四面八方,来自各村各堡的社火队几乎在同一时刻,从东门、南门、西门,像花的潮水一下子涌进蔚州城,人们自动撒开一个通道,让来自乡下的社火队载歌载舞,尽情表演。十字牌楼下大型的观赏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南侧牌楼上“绿纶世锡”四个大字闪着光辉,太阳已经大高了。州衙老爷和眷属、师爷、兵署武官,被捕快和众多衙役们保护着,穿着簇新的官衣,端坐在观赏台上的官帽椅子里。一队队社火队从州老爷面前走过。当走在州老爷面前时,显然放慢了脚步,锣鼓点却急促起来,州老爷捋着山羊胡子,微微一笑,一个刀笔先生从布袋里掏出一把铜钱扔向社火队,大喊一声,老爷有赏了!人们顾不得表演,纷纷抢拾落地的铜钱。更多的人没有机会哪怕是捡到一个铜板。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一浪涌过一浪。突然有人喊叫,俺的鞋子!俺的鞋子!还有人叫喊,儿子不见了!


骚动过去,人们继续打开场地,表演着各自最拿手的社火,各地保、各保甲们招呼着带着红袖标的乡勇们就地维持着秩序。随着不同表演队的演出,独具特色和风格的“独杆轿”表演进入人们的视野,将社火表演引入高潮。一根长长的木杆由中间的转轴支撑着,一头挑着一位“七品知县”,在空中晃来晃去,弄得人们头晕眼花。扮演七品县官的人脸部涂成三片白,头戴乌纱帽,长木杆子代表县大老爷的官轿,这轿子没有轿顶、轿帮和轿帘,“轿”两侧有两个兵卉,各执一面旗牌,分别写着“一身正气”和“两袖清风”字样,护卫着这顶不是轿子的轿子。县官官帽上那块碧玉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来回反射在人们脸上。不少人笑得弯下腰去,挤出眼泪来。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表演,似乎觉得比那玄武戏老妈子的表演更过瘾,更有嚼头。


其实,独杆轿是为了纪念清代山东峄县一位爱民如子的县大老爷由当地人民独创的社火表演,早在清乾隆年就被老蔚州人引入蔚州城的社火表演里。人们期盼官清如水的廉吏循吏出现在自己的所生存的地域中。端坐在观赏台上的州老爷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表演,微微欠起身子,走向台前,脸颊轻轻抽搐了几下,背搭着双手走下台去,几个胖瘦不均的妻妾也被下人搀扶着随之而去。人群中响起一片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人们把孩子、把帽子、把所带的物品抛向空中,年轻人把同伴也抛向空中。放下来再抛起,抛起再落下,那呼喊声、嬉笑声、善意的叫骂声经久不息,弄得蜡烛散落的火星子满天飞舞。


人们大声议论着,那议论被人海的喧闹淹没了,可人们分明听得清楚。那个表演县太爷的俺认识,他还是俺娘家表舅哩。还有人说,他是哪村哪堡的,俺三辈子前就知道。跟俺还挂着亲戚哩!一个人说得最真切明白,他娘还是俺亲舅爷的外孙媳妇哩!耍红火的人们离开中心街衢,就到老蔚州城的大街小巷中去献舞,人们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那跳跃的脚步、劲舞的身段和响亮的歌喉似乎永远停歇不下来。人们突然发现在笙歌漫舞的人群里有一簇别样的舞蹈队,他们分明是衙门里由衙役们组成的社火队。有的提溜着水火棍,有的举着回避牌,中间几个人抬着纸糊的房一样高大的粮囤,上面红斗方纸写着五谷丰登,州老爷手拿凉扇摇摇摆摆也在队伍里诙谐地跳跃着,像祭祀,像舞蹈。这天气并不热而是州老爷的心里热乎。人们欢呼着,看!州老爷与民同乐来了!
晌午简短的歇息,耍红火的人们在煎饼铺、在饸饹摊上草草打了尖,稍事歇息后继续他们的表演。突然从书院街冒出一队抬阁、扛阁的社火队,这可是老蔚州城最拿手的耍红火。几十个壮实汉子肩头上挑着八九岁的童男幼女,他们有的打扮得如同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般,有的扮成了孙猴子、猪八戒、唐长老、沙和尚,多是戏曲和传说里一出一出的故事。最是那木架搭成的抬阁,装扮得如梦如幻,画得祥云缭绕,人们认得这是玉皇大帝从南天门下来了。身旁由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和众多武神以及各类星宿相伴。他们都是从人间携家带眷、提鸡拉犬去的神仙,在天庭里各有各的果位。


人群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吾乃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大帝也!神佛之领袖!统领三界六道十方内外,管理天地万物和果位任免!说这话的正是玉皇的扮演者。其实,玉皇大帝生前原本是一个小小寨主,俗名张友人,又称张百忍的人而已。神也是民众烘托起来的。扮演玉帝的汉子也是老蔚州里城的老“寨主”,家里田产无数,骡马成群,只是在天界里没有果位,扮演各种神类人物角色的都是其族内的子孙们。每个村堡的社火都按照五行相克相成的阴阳之说排布着明确的主题。虾兵蟹将表示以水为主的村堡,在各种道具中插满不同灯盏和举着火把的社火队,则代表着这个村庄仰望火的烈焰……等。老蔚州八百村堡保持着平衡关系和一种由众多“睦族”组合成的庞大的“睦族”群体。伴随着各种社火表演的是叫卖各种吃货、耍货的小商贩们,他们原本不是为了看红火,而是擓着篮子或摆着摊子喊破了嗓子来兜售自家土制的特产的。


夜幕降临,人们还很不尽兴。一阵阵带着寒意的春风刮来,各种社火表演队里的旱船、抬阁、扛阁、虾兵蟹将和人们手举的各种灯盏中的蜡烛被风一吹,霎时点燃了。夜幕中是一片火的海洋。人们纷纷上前“救火”,自燃的表演者们慌忙地自救着。有的索性丢弃了表演道具,站在街边歇息去了。人们为了表演,为了神的祈福和寄托,早已精疲力尽。这时,南关、西关的树花表演开始了。人们顾不得休息,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像潮水一般涌向打树花的两个关内的瓮城里。树花是把铁块铁渣熔化后,由几个壮汉翻穿了皮袄,用木勺子蘸了凉水,甩在关墙上,溅起一片飞天的铁花。那情景真是震撼,像天女散花一样好看,更比满天的星斗灿烂,老蔚州城被火光、被人们的激情感染着、烘托着。在漆黑的夜晚,从天空中望去,老蔚州城就是一片火的海洋和光的世界。人们抱着脑袋,从胳膊缝里观看树花,又想看铁花飞溅,又怕铁水烧着了。最勇敢的还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他们挤在人群的最前面,铁花溅在他们的衣服上,头上脸上,他们也毫不畏惧,真有一股子看社火豁出命来的劲头。


树花还没有打完,两关里的高跷表演又开始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冲淡了树花的表演。人们扭头又去看高跷了。土腔土调的老蔚州高跷既能走村窜户,也能搭台表演。在十五前后的年节里,人们早在西关佛庙前搭好戏台,锣鼓响了一通又一通,吱吱扭扭的板胡、笛子唢呐、四股子胡琴爆出刺耳的声音。高跷里多是演得黄段子,有小寡妇上坟、光棍哭妻、十八摸等底层人喜闻乐见的节目,向人们揭示着当地古老农耕社会的历史风貌。这些“下里巴人”的表演,并不比阳春白雪逊色多少。它们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却深入人心,被老百姓深深喜爱。他们平日里走村窜堡,甚至进入人们婚丧嫁娶的厅堂,把欢乐和悲苦同时送给千家万户,年节里更要显一把身手。人们久久不愿散去,有的小媳妇竟然把怀里的孩子头朝下抱着了。老光棍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趁机摸一把女人们的身体,也算得上大年带给他们的一种特殊礼物。这种行为并非下流,而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产物,女人们瞪他们一眼也算草草了事。


夜深了,人们还没有完全散去。在满街还没有燃尽的道具和炮仗皮子里,几簇无家可归的人群还在毫无目的地溜达着。各种铺面早已关门落锁,街衢里只有月亮照射的轮廓。刚刚回家疲惫的人们听到,在各个城门洞里还有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们围着火堆拉起了胡琴,他们的即兴表演才刚刚开始。他们敲响了嘎达板子,辛酸地合着嘎达板子唱着:嘎达嘎,嘎达嘎,你娘十七我十八……自从你娘到了俺家,有吃有喝有钱花……。在鼓楼洞一侧避风的旮旯里,还有一帮人,他们手舞足蹈,敞开嗓门大声地嚎叫,夜风是伴奏,星星当观众:俺有一个腌臜老婆,真是没法说呀,裤裆里的那个粑粑呀,一把一把地抓,嗷,一把一把地抓啊……一把一把地抓!



老蔚州的年是本土文化和中国文化相结合的产物。如果说,中华文化是根,那么蔚州文化就是枝,它们是源和流的关系。《南风》有诗云: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涰及釜。于以尊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意思是:何处采摘绿浮萍?南面山麓绿水滨。何处采摘绿水藻?活水沟啊浅池沼。翠萍绿藻用啥装?圆的箩啊方的筐。鲜萍嫩藻用啥煮?无脚锅啊三脚釜。祭品萍藻何处放?先祖庙堂窗棂旁。敬神祭祖谁担任?待嫁少女心虔诚。这首古诗形象地描绘了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生产生活的历史状态,同样也是对老蔚州早年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年文化更是乡土文化的集中反映。


正月是农民们一年中最清闲的时节,也是庄户们坐在热炕头上讲故事的时候。除了给儿孙们讲述“狼打柴狗烧火,猫儿在炕上捏馍馍”外,更多的是讲述关于生殖繁衍的老故事,因为人们有了一片栖息之地后,就是祈求多子多福,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六畜兴旺。老蔚州的民间故事可以车载斗量,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最离不开的话题是婚丧嫁娶,婚丧嫁娶是人类繁衍生息的最可靠途径。人们有了儿子想娶媳妇,有了女儿愁嫁郎。除了为生计愁苦外,还为儿女操心。可嫁女儿并非易事,人们期望女儿嫁一个好郎君,但又怕嫁一个没良心的负心汉。于是人们把嫁闺女的希望寄托在“愀女婿”身上。愀女婿是老蔚州人对男子汉的另一种爱称。愀女婿并不愀,他们是敦厚忠实的农家子弟。愀女婿娶了农家女,他们白头偕老相依为命,直到老死病死那爱情故事都说不完。老蔚州人就把这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口传心授,流传下来。成了老蔚州人正月里百说不厌的老话题。


正月里恰逢老丈母娘卧病在炕,头朝里睡在被窝里。未过门的愀女婿得知后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忙到十字牌楼下买了二斤鲜葡萄去探病。冬春的葡萄是老蔚州人早就在窖子里储存下来的,那可是稀罕物儿。愀女婿当了皮袄又买了二斤挂面,临行时家母嘱咐说,儿啊,叫你外母下面时汤宽一点。壶流河早已解冻,大水漫过冰面,潜流如潮。过河时愀女婿想起家母的话,就把挂面丢进河里随水漂去,只提了二斤葡萄到了岳母家。一进家们,见岳母卧炕不起,撩开被窝,就把葡萄粒儿往“嘴”里塞。岳母原是头朝里屁股朝外的,哪知愀女婿把葡萄粒儿塞进岳母屁眼里了。还不住嘴地说,看看外母,脸肿得像一本书一样。


气得没进门的媳妇大哭起来。全家老少异口同声地说,这女婿不能嫁!愀女婿看着岳母雪白的屁股说,老岳母不是人!家人们睁大眼睛,合不上口。愀女婿补充说,疑是王母下凡尘!老岳母听了调头坐起来,俺闺女非此人不得嫁哩!说着病好了一半,家人们不解,为啥要嫁这么一个傻小子?老岳母笑笑,你们不懂。他看老娘的屁股都像一本书,能不是一个嗜书如命的读书人?家人们听了,可不是哩,咱家谁见过书?但家人们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书也不是屁股哩!小舅子嘟囔着顶了一句。只有老岳母听得明白,愀女婿表面呆痴,内心可精明哩。一家人正说着,穿着大偏襟棉袄的老媒婆,挺着屎肚子隔挤着三角眼进来,说了愀女婿一大通好处,只把在河里下挂面的事隐瞒了。愀女婿诚实,腼腆说,外母,俺把给你佬养病的挂面下河里了。岳母不解,愀女婿说,家母吩咐过,叫汤宽点,俺见河水涛涛,比咱家锅大多了,就把挂面下水里了。岳母心想,这傻小子还真愀哩!嘴里却说,不是河水宽,是俺女婿心肠宽!说得一家子人无话可说。


岳母也不怕家人阻拦,叫媒婆择了吉日,不出正月就办了喜事。当女儿回门时,就问,婆家光景如何?刚嫁人的闺女开口颂道:婆家房里亮堂堂,左边放着樟木柜,右边放着牛皮箱,当中还有个象牙床,雪白罗帐闪银光,这个床,做得美,四块金砖垫床腿。岳母听了高兴地说,女婿不仅是个读书人,还是个财主哩!笑得红嘴白牙合不拢。忙叫小舅子大瓮里挖黍子轧面,大锅里炸糕,款待女婿。老岳父端着小酒盅子不停地劝女婿,快快喝吧!自己却放下酒盅,仔细瞅惗愀女婿,高兴地把老烟锅子磕得嘎嘎响。岳母指头肚子指着岳父额头说,你也知道疼女婿?


说到底,愀女婿就是男人的形象,他们穷尽所有之能事,把人间最美的姑娘“骗”到手里,为他们生一大群子女,传宗接代,再形成一个新的族群或者扩大自己的家族。愀女婿的故事过去多少年,人们不仅在热炕头上述说古老的故事,还把老媒婆的形象搬进社火里供人们在茶余饭后欣赏,重新点燃老蔚州人的历史记忆。而老媒婆在古老的蔚州是一个丑态百出的形象,她们给老蔚州人的祖祖辈辈们穿针引线,成就了多少良辰美景和美妙姻缘,也撮合了多少对并不如意的婚姻。她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成活的。她们拿着两家的媒工钱,同样做了不少亏心事。老媒婆多重性格和多个鬼心眼的鲜活形象,把老一辈的婚姻制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以丑为美”的表演述说了老蔚州人们心中的酸甜苦辣。


这种在农业社会中被人们称为愀女婿的汉子们的历史故事,之所以被人们历代相传,经久不息,不仅是它带着某种“戏谑”的精神味道,还在于它深藏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处世哲学。但它又是老蔚州人“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的特征之一。他们“内厉外荏”,做事不露声色和在人际交往中如鱼得水的处事哲学,在潜移默化中成就了更多人的思想和行为,让更多的后人得到启发,是“矜懻忮、任侠为奸”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他们确是客观存在。年节是历史文化的再现,也是人文文化和物质文化相结合的产物。人们要感谢历史的胸怀,为后代人们开辟了更加广阔的视野和研讨的领域。年节也是一本书,让你读起来如醉如痴,永远放不下来!


……


老蔚州人的年节是群众自发组织起来的。人们靠着乡规民约,没有任何人的唆使,人们在牙叉骨里省下一点钱财集中起来穷尽自己一年一度的节日快乐,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民俗文化本来就是人民大众自己的文化,民俗文化只有依靠人民群众才能搞得完美无缺和尽心尽意。


年节同中国其他古老文化一样,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代。如今的年节是一种承继,但也被一种时代的新的文化模式所替代。似乎愀女婿的形象并没有从人们的视线中遁去,民俗文化的烙印总是深深印在各行各业和人们非自觉的行为中,但又游离于民俗文化之外。人们在茶余饭后耻笑当年的愀女婿们,但却在无形中扮演了愀女婿的形象。新年节上依然有着比以往任何时期更长、更多、更气派的“社火”队伍,穿梭在老蔚州城的主要街道上。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人们脸上缺少的是以往人们闹社火时的喜气洋洋和随心所欲,多是偶像般的木讷和带着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笑容。做为推动者新文化模式的“愀女婿”们,早已从农耕文化的桎楛中解脱出来,也从古老社火队伍中偷跑出来,成为了一个新的文化群体。他们仍然端坐在人们早就为他们搭建的观赏台上,他们如今戏弄的不是岳母娘,而是广大的游客和观赏者们。人们不得不随着社会发展默默接受这一种新的文化。


社火中是整齐划一的游行队伍和千孔一面的游行车队。被装扮成新娘一样的“彩车”上面写满政治标语和人们认不清楚的各种符号,像商家的广告,也像体态臃肿笨拙的新老妈子,但新老妈子早已唾弃了旧老妈子们与神的结合,而是与新思维相媾和,才终于脱离了民俗文化的母体。脱胎换骨的“愀女婿”们同样带着微微的笑容,像将军检阅军队一样检阅着如潮如水的“社火队”。他们端坐在观赏台上永远下不来了,身穿夹克衫,手捧茶水缸,带着看不出来的抽搐和微笑,人们虽然分不清他们的等级,但却明白他们是谁。他们像傀儡一样,有一张自我的脸和一张木偶的脸。


在游行队伍中也变幻了社火的主角。那个安装着两副獠牙的老媒婆是老蔚州城最夺人眼球眼的表演,这种扼杀了民俗文化魂灵的“以丑为美”的拙劣表演并不代表老蔚州的历史文化,而恰恰像人们展示了“新老媒婆们”最难向人们诉说的另一种心态,在他们眼里勤劳勇敢的群众就是这样的形象,而那个把自己打扮得比实际中的自我更丑的家伙完全是脱离了老蔚州年文化的自我暴露狂,是历史虚无主义的极端表现,也恰恰是“愀女婿”族群的代言人和并不被人们完全理解的无私奉献者。独杆轿杆头挑起的不是早年的县太爷,又恰恰是当今穿着夹克衫的新政客们。他们除了抿着嘴笑笑獠牙的老媒婆外,最欣赏的是当年抬着玉帝偶像的后代继承了祖宗的表演。在他们心目中,除了把年变成炫耀政绩的舞台,就是妄想也把自己列于老蔚州古老绅士的仙班之中。民俗就是民俗,如果有些人比“俗”还“俗”,或者原本与俗根本就格格不入,那自然称不得民俗文化,更说不上是年文化。


鲁迅先生说,洋人用火药造枪炮,中国人用火药造鞭炮。如今的正月是鞭炮的世界。老蔚州城里城外,从腊月二十三起到正月十六,完全被响彻云霄的鞭炮声所笼罩。鞭炮和汇集的人流,早把老蔚州城变成另外一个世界了。历史文化是后人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叠加出来的。人们被头脑的空虚和吃饱喝足后的寂寞困扰着,不由自主地被漫天的焰火和像闷雷一样的鞭炮声所吸引,他们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到老州人待腻了的地方逛一逛,到喧嚣的小街市里吃一碗滴着辣椒油的荞面饸饹、僵硬的豆腐干和颤悠悠的凉粉,把屎肚子中的肉块子往下跺一跺。于是,有人说,啊,原来古人比俺们过得还好哩!差不多人人挎着照相机并用照相机吸尽人们脸上的脂粉和木讷之后,渐渐消没在彩灯漫天年夜里。但鲁迅说的也不完全对,中国人发明火药后并没有全部用来造鞭炮。如果相反,空寂的人们还有机会嘴里嚼着荞面饸饹羡慕和讥讽古人的质朴、率真和贫穷么?


有人写了打油诗形容如今老蔚州城的年节,单说老蔚州大千世界的好处。


春寒萧肃人喧闹,花灯多姿闹元宵;扶老携幼走四方,万人空巷尽逍遥。人面如花情各异,州城老景再发酵;风骚女子前面走,浪情少年斜眼瞄。老妪老叟心不泯,扭扭捏捏跟着跳; 最是贪官风流急,猫行狐步骗民意。衙署空空几盏灯,数个少年猜谜语;麻糖葫芦不沾牙,原来只为调情去。京城阔少耍纨绔,大鼻老外满街跑;土著老民砍山鞋,逛街只为吃饹饹。下台戏子重登台,落马闲官跑龙套;各省大员偷闲忙,一副屎肚不减膘。小商小贩高声叫,劣瓜坏枣赚钞票;客栈小姐摇臋浪,饭店板娘咧嘴笑。大小衙门阎王林,不类小鬼把旗摇;浪情少妇做高官,床帏真功迷魂窍。吃喝方罢话改革,整肃吏治唱空调。省外和尚会念经,宗派全凭裙带搞;他乡堪比故乡亲,魑魅魍魉坐一轿。膏粱原来笏满床,相看僵尸撒荒郊;野狗不肥人血喂,昏鸦白骨数根草。
原来,天地之间犹如橐龠,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渊兮似万物之宗!

 

2018年2月19日  写于温馨家园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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