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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让大山不再寂寞——我和我的朋友李志锐先生

2018-2-4 15:01| 发布者: 燕赵文化网|

摘要: 一、 “金河杯”文化论坛举办在即,愚和承办方的志锐贤弟早忙活了一阵子了。少有的瑞雪下了一夜,窗外已是厚厚的积雪。苍天给黎民们降一场固体甘露,心存感念,偶得闲来。书橱里翻阅旧书,是李白的诗选,随手翻开却是 ...
 一、

  “金河杯”文化论坛举办在即,愚和承办方的志锐贤弟早忙活了一阵子了。

少有的瑞雪下了一夜,窗外已是厚厚的积雪。苍天给黎民们降一场固体甘露,心存感念,偶得闲来。书橱里翻阅旧书,是李白的诗选,随手翻开却是行路难一阙: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刨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翻页是: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不知达生的后人们此时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愚却在这故纸堆里寻幽追古,想起来也是悲哀。合了书本,却想起一个人,总想为他和自己写点什么,就想起了愚插队的日子和金河口的山峦。人生莫过于至交,看到今日就想起过去。天凉好一个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二、

与志锐结识是四十年前的事。那时,刚刚从林场插队回城工作不久,在税务部门当了小职员,能为国征税,甚觉荣幸。在老百姓眼里也是另一族群的人了。因为税收是国家机器之一,怎么说也算得上一颗小小螺丝钉。既然是螺丝钉,当然也起一点禁锢的作用。非“曳裾王门”,故家中只剩几本烂书。

一日,闲云残淡。公社原拖拉机手王进师傅来家闲坐。在那个时代开拖拉机是一种多么抢眼的工种?拉呱当年日落下工后,人们挤在窑洞里拉呱农村的现状,王师傅说,上面号召农业上《纲要》、过《黄河》、跨《长江》,像牛马一样累个贼死,还是吃不饱。王师傅穿着一身破洞的工作服,沾满油渍,近乎工人阶级。愚调侃说,王师傅已经是上等人了。土炕上几个农民穿得花子一样,老少分辨不出,都是附近村庄的农民,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刚刚“晚餐”了,手里还攥着从家里带来的山药蛋子。王师傅说,我比锄把子们真是上天堂了,不仅拿队里的工分,还赚着公社三毛钱补助哩。大家听了表情里带着某种意思。老哮喘周老汉驼着背,痰咳几声出去了。人们说些荤段子,哈哈一笑,回屋挺尸去了。愚跟农民们共同劳动的地方是一个社办林场。

五更时候,天还黑着,掉了几个雨点。机器轰鸣声震得人们睡不着。愚欠身从窗户里瞭瞭,55马力的铁牛轰鸣着,冒着一圈一圈的黑烟,王师傅正在发动东方红牌子的拖拉机。农民们叫铁牛。一会儿声音匀称了,渐渐机器发动着了,王师傅跳进驾驶室,操作几下,拖拉机摇曳着到地里干活去了。春耕时节,王师傅很忙,除了耕作林场的土地,还要到各村庄去耕地,每天也要干到启明星上来才收工。钟声响了几遍。忙穿衣下地,拿了铁锨去了地里。乡亲们早已干起活来。那时,地塄上的白草尖草已经返青,它们的生命力很强,根子很深,必须靠人工挖掘出来,才不至于影响庄稼的生长。

《粮食纲要》规定每亩产量达到400斤才算达标。多少年多少辈子,林场一带的土地产量都在200斤上下,靠天吃饭。上纲要在当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自从有了拖拉机,粮食亩产确实增加了几十斤。周老汉才说,多给师傅们几毛钱工钱也是应该的。太阳大高了,农民们背着深挖的草根回到林场,愚也捆着十几斤草根回来了。那些深扎在土壤里的草根就像几千年旧式耕作方式和旧的思想意识。周老汉端着糊糊碗跟大伙说,旧规矩是该改改了,多会粮食亩产超过400斤就好了,周老汉要求不高。其实,亩产达到800斤只是国家粮食发展规划中跨《长江》中规定的数额,也是当时人们可望不可及的目标。

林场的窑洞是拆了天主教堂盖起来的,两块刻着耶和华故事的基石就摆在门口,周老汉转着糊糊碗圪蹴在上面,吸溜着能照见自己巴掌大小脸孔的糊糊。他多么想多打点粮食,把他碗里的糊糊熬稠一点。一只眼的老黄狗就卧在旁边,死死盯着端着饭碗的人们。愚也端着糊糊碗凑近周老汉,周老汉自己熬煎不觉得,看见小青年们也端着糊糊碗,眼眶湿润了。还有几个农民喝完糊糊后,嘴里嚼着草根子,或是想从草根里汲取一点营养,或是借这种下意思动作打发生活的寂寥。愚见景生情,倒是想起《圣经》里一句话“人吃饱了,厌恶蜂房的蜜;人饥饿了,一切苦物都觉甘甜。”可惜偏偏没有前者。
                            
三、

林场一带的农民很辛苦。石门峪里的山洪是农民们浇灌土地的水源之一。夏至时节,漫川的青翠,白天的棉花云晒死人。一天夜里,石门峪山口聚满乌云,天空里忽然几个霹雳,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生产队长把大家从睡梦中喝喊起来,人们像牲口出圈样从窑洞里涌出,个个披着麻袋。队长呲着牙大声喊着,日你娘的!老天下雨了!别的地方下雨时往家跑,而这一带的农民在下雨时却往外跑,这是当地多少年农业社会形成的规矩,目的就是抢夺石门峪那股洪水。人们吃不饱,也拉不出多少屎来。种地没有粪,等于瞎胡混!山上有牛羊,牛羊的粪便被山洪冲到川下就是肥料,人们不仅抢水源,也要抢肥料。队长那句“日你娘的!”就是命令。大家不等队长第二句话,披着麻袋冲进大雨里,冲进夜色里。

日出抢水归来,愚病倒了。周老汉给愚送来一小瓶麻油,那是生产队分给他全家一年食用油中的一个不小的部分。一个乡亲跟愚说,周老汉舍不得吃哩。他全家菜里滴得那个最大的油点,还叫蝇子抱走哩。那表情不是说笑话,是当时农民生活真实的写照。而愚确信这是真实的以外,就是感到农民兄弟们对知青、对晚辈、对每一个人的挚爱和深情厚谊。周老汉是被倔强包装后的一种只有农民兄弟才有的那种善良。那天,王师傅开着沾满泥块的铁牛回来了,等待秋耕和下一个春耕。周老汉也把同样一小瓶麻油送给他。

几天后,愚被推荐到公社党委办公室当秘书助理。公社是“三农”的直接指导机构,集聚着更多的县、社和农村基层干部。党委侯秘书是一个解放初期参加工作的老同志,阅历深厚,经验丰富。他乜斜着眼跟愚说,你要好好干哩,接革命的班哩。话里含义很多。愚单纯回答,就当一辈子农民。

公社的工作离农民并不遥远,几个月里带着梦想和激情的农村生活,还真是让愚受到了“再教育”,让愚看到了农村社会最真实的一面。人们墨守成规,无力改变现状,每个人都在社会运行的轨迹里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

因此,愚除了按时完成日常工作外,每天就爬格子写些东西,报道一些农村的新人新事和他们的真实生活,按现在的话说叫传播正能量。有人问为什么这样做?愚回答,父亲也是农民出身,农民的儿子自然是农民。愚说不清其中缘由,只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农民的生活。那时父亲是刚刚被解放了的“走资派”,一如既往,关心着三农。那个秘书多年工作在农村第一线,身体常年有病,愚就成为不是秘书的秘书了,似乎从他的身上也看到了社会的另一面。多年后,愚悟出一个道理,光靠农民自己是很难改变这一群体的命运的,而这个妇孺皆知的浅显道理,却在愚的脑海里孕育了几十年!后来愚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时隔多年见到周老汉,他说你对着哩!后来周老汉死了。
                              
四、

那年,上面号召农业学大寨,全县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基本农田建设高潮。公社也是一样,整整一个冬天,不论全职干部还是半脱产干部,都被党委号去参加农田建设,愚也被卷入这种大潮中。白天跟农民们打牛腰埂,挖鱼鳞坑,平整土地。夜里统计生产情况,每个生产大队出动了多少男女整半劳力?搞了多少农田基本建设?存栏多少牛羊?有多少大牲畜?甚至每家每户养了多少兔子和鸡?都要统计的清清楚楚。那种很难统计清楚的比如积肥送粪,母猪肚子里怀了多少幼崽,都在统计数字之内。每天半夜还要组织召开各村各队电话会议,布置下步任务,忙得不亦乐乎。给书记、主任写稿子成了彻夜不眠的事情。农民收入指标上不去,秘书说,把秸秆折价也统计在内吧。

冬去春来,渐至酷暑。在火热的工作生活中,人们忘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党委秘书。他还在家继续疗养,闲来以酒度日,“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不与饮。”他所能做的工作就是把全家的脏旧衣服甚至内衣内裤都拿到公社来洗,在办公室里拴了绳子搭在上面后,赤身裸体,人不与饮自饮之,然后在伙房里吃得肚饱肠满后再把干粮带回家里。愚的寝室就在办公室的里屋,经常从下面钻过,不知是一种什么感受。但觉得这与广阔天地里人山人海的劳动场面格格不入。做为再教育对象的愚对此并不敢也不能说些什么,只好午夜作读书笔记,摘录一段古语: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褌衣,诸君何为入我褌中?有一回,秘书领粮票时签名,写了一个“猴”字。愚在旁边说,错了。应该写“侯”。秘书呵斥道,人不是猴子变得吗?
                             
五、

雨季未到,公社调来一新主任。是某厂当年风雷急战斗队头头。一日,头头侧耳跟愚说,阿Q,到某村执行重要任务。愚领了指令,忙踏自行车到了富家庄,那里离公社不过十里之路,霎时即到。一个颓废的村庄矗立眼前,堡门口石台上坐着一个老人,村干部介绍说,认得不?这是咱县组织部副部长李权同志。愚仔细看看老同志,中等个头,满头白发。村干部说,李权同志是早年在南山打游击的老革命。愚听了肃然起敬。忙躬身问候,李叔叔好。老先生知道愚的来历,也客气问候,代问你的父亲好。寒暄几句,愚自去村大队部公干去了。从堡门口望去,村内一个十字街头,四面排列着残缺的老房子,一看这个村子的历史就很悠久。村干部告诉愚,李权同志因战争年代积劳成疾,身体不好,也在家休养。可他时时关心村里的生产,常常把群众放在心上,经常和农民们到地里干活,虽然在家养病,但确是村里的主心骨,保持着战争年代老革命那种忘我精神,他最关心的就是农民的吃饭问题。他也是农业大会战的指挥者。村干部还告诉愚,李权同志也是村里的缺粮户,孩子们都吃不饱饭。但愚却感到蔚州是一个古老的县域,而古老的文明带给人们的是沧桑。

正说着,拖拉机手王师傅也来了,愚才知道王师傅也是富家庄的人。正直青黄不接时节,家里断了粮,是回来跟村里借粮的。大队部很破旧,是一处窄小的民居。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李权同志。或是淳朴的农民们总是忘不了老一辈革命者建立新中国的丰功伟绩,也或是人们对老一辈革命者寄予着更多的期盼。王师傅告诉愚,李氏家族是明洪武年从大槐树下移民而来。在清代,他的先祖李存正先生中了举人,做过清代的官僚,说起也是官宦家族。一个古老的村庄,有一个人中了举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愚不知道王师傅对于李氏家族是羡慕还是钦佩,但从那时起愚对富家庄乃至下宫村一带古老历史和淳朴的民风有了深厚的情感。尽管人们还很穷,但愚觉得在贫穷的背后,有着一种深厚的文化涵养在里面。

那时候愚还不知道,李权同志就是后来金河口景区创始人之一的李志锐先生的亲生父亲。王进师傅告诉愚,李权同志的长子李志锐刚刚到县农机站当了一名拖拉机手。显然王师傅跟愚说起这些话题,是考虑到愚对拖拉机的兴趣,其实愚之所以对拖拉机感兴趣,也是出于对农业机械化的憧憬,说到底是期盼农民们吃饱饭过上好日子。但文化一词却在不知不觉中渗入到愚的血液中。文化离不开生产力的提高和社会的进步,这是每一个人都能从落后农业生产实践中得出的结论。
                               
六、

夜黑得出奇。富家庄后面的土沟里集聚了几十号穿着破烂的农民们,这是一伙在“三出勤”之余,聚众赌博的另一类群体,他们都是十里八乡带着质朴和蒙昧的农民。他们不畏辛劳和贫穷,或是枯燥的生活让他们用这种方式消磨空旷的日子,也或许是怀着侥幸心理试图把别人口袋里不多的钞票抢夺在自己的手里。

月亮隐藏在云彩后面,土沟里漆黑一片,几盏嘎斯灯忽闪着跳跃的火苗,农民围在一起,挡住光亮,每一个人脸上都被照得婆娑迷离,人们急促地呼吸着,眼睛机警地环顾着四周。他们的精力很集中,也很胆怯,把赌博的本质连同赌博带给每一个人的担惊受怕表现得淋漓至尽。他们呼五喝六,尽量压低嗓音,但掷骰子的声音还是冲出了土沟,冲出了黑暗。几只野兔在沟顶的远处站起来瞭望,被惊飞的数只昏鸦立于枯树枝头,恬燥地议论着沟底所发生的一切。
愚伙同大队干部带着几个民兵从村堡的豁口处潜出,手里攥着木棍悄悄向聚赌的人们包抄过来。远处有一个手电筒,后面是一个瘦高而弓着腰的人,愚从对面认出他就是“头头”,后面跟着十几个端着三八大盖步枪的民兵们。这些武器都是当年老游击队员们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只有头头端着新式的半自动步枪,枪头上安着明晃晃的三棱刺刀,那是当年古老的中国自己制造的最先进的步兵武器。手电筒在黑暗的空中摇晃了几下,惊飞了树上的昏鸦和远处瞭望的野兔,之后大地又陷入到黑暗的混沌之中。

赌博的人群并没有意识到危机正向他们悄悄包抄过来。趁着黑暗的夜色,人们声嘶歇里地吼叫着,骰子在小小的平地上突噜噜打着转儿,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头上浸着汗珠,心扑通扑通跳着。忽然有一个人吼破了嗓子,九点、九点!俺赢了!俺赢了!神经高度集中的人们一下子瘫坐在土地上。吼叫的那个人猛一下扑过去,把一毛、两毛、五毛的钞票压在身下,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极度的亢奋中。那些散碎的钞票像一座小山被他沉重的身体压扁了。过了一会,他恢复了平静,慢慢坐在地上一手沾了唾沫,回手数着钞票,旁边的人们露出羡慕和懊丧的神色。那人数完钞票,小声说,娘屄!不到十块钱!语音里带着不足,更多的是庆幸。有人高声喊叫,他娘的!再来一把,俺就不信?这败家的命?喊叫的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当人们正在为十几块钱争执不休的时候,头头下达了命令。抓!民兵们和社、村干部听到命令,像在战场上冲锋一样,呼喊着,从沟顶上倾泻下来,几十名武装民兵把赌博的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机灵的赌博人们趁着混乱从人群的缝隙中逃走了,只剩下些老弱和迟钝的人们,他们只恨爹娘少给了两只脚,还没返过神来,就被全服武装的民兵们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有的呆愣愣地原地不动束手就擒了。每一个人的脸上显露出不同的神色,人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只有头头一个人脸上露着微笑。

这是一场某种意义上的人民战争。战争属于最后的胜利者。
                              
七、

晨曦慢慢爬上东山。站在富家庄村边高高的土台上,那闪着金色的晨光正是从金河口山巅上照射下来的。看着被押解着走向公社泥泞土路上的赌博分子们的背影,愚思虑万千,感念多多。心跳不属于战败后的赌博分子,而是完全属于愚自己了。突然,在富家庄村西传出哒哒的马达声。侧耳倾听,是铁牛的机器轰鸣声。愚不由加快了脚步,推着自行车急速向马达声声的方向走去。

一望无际的沃野里有一股黑烟,黑烟下面是正在奔跑的55马力的铁牛。红色的拖拉机被晨曦照射得泛着耀眼的光。愚扔掉自行车,大步踏着铁牛耕过的垄沟,深一脚浅一脚向拖拉机耕作的方向走去。铁牛耕完最后一块土地的地边,终于停下来了。铁牛上跳下一个青年,愚忙上前打着招呼,你好,小师傅!小青年拍拍身上的泥土,笑呵呵说,你不认得俺,俺却认得你!愚很是诧异,你怎么会认识俺?小青年正襟说,你不是公社的谁谁么?愚认真回答,是。小青年回答,俺就是李志锐,昨天听俺父亲说过,你也是老革命后代。我们是同龄人哩。 

原来志锐先生小愚一岁,看起来很像愚的大哥,这不仅是因为他十八九的年龄就开上了新中国第一代拖拉机,更重要的是他早愚一步,成为新一代的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式农民了,因为开拖拉机和手拿锄头的农民来比,已经是高智商的工作了。而愚还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哩。志锐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熟悉农村的一草一木。他没有以革命者后代自居,而是一个真正的新型劳动者。哥俩坐在树荫下谈了很久,原来县里新招了一批青年拖拉机手,志锐是通过贫下中农委员会推荐,被做为农村优秀青年选调到县农机站当了一名拖拉机手的。他的志向跟愚一样,为农民服务一辈子。

愚也多么想当一名拖拉机手,在广阔的田地里奔跑。志锐说,你和俺不一样,你有文化,将来能为社会出更大的力量。俺只是一个初中生,能为农民们做些贡献就是不错了。愚说,咱俩都在一个挡位上。从志锐炯炯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的志向并不是简单地开一个拖拉机,而是想着在今后的日子里能有更大的作为。他不是没有文化,而是没有进过更高的校门。他的志向和学识都在广阔的农村里。农村生活和父亲的言传身教,教会他怎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哥俩正唠着,一个沙哑嗓音的中年人走过来说,光会开拖拉机可不行,将来农业实现机械化,你们青年人可要派大用场哩。

哥俩回头一看,正是老一辈拖拉机手王师傅。王师傅指着铁牛说,俺们当年开拖拉机时,捣鼓的是“乌尔苏”式拖拉机,那是一种单缸发动机的老式机械,马力小,噪声大,一天干不了多少农活儿。是啊,王师傅说的老式拖拉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苏友好时期进口的笨重拖拉机。与今天的东方红不可同日而语。王师傅想起了当年大跃进时代,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乌尔苏”虽然很笨重,但它开辟了蔚州农业机械化的先河,使古老农业耕作方式有了革命性的变革。愚和志锐那时还很小,但对那个火热的时代有着深刻的记忆,我们的共同感受是时代在进步,也有着对社会主义农村的美好憧憬。

志锐说,他要驾驶着祖国自己制造的东方红,走遍蔚州的河川大地,用二十年功夫把蔚州川下的土地深耕一遍。等将来有条件了,他要驾驶着祖国制造的新型的农业机械为革命老区和深山区服好务哩!

志锐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他强睁着发红的眼睛,从绣着“扎根农村”四个大字的黄色挎包里拿出两个窝头和一块发黑的咸菜疙瘩,就着地边流畅而并不清澈的渠水,吃得那么香甜。这是他新一天的早餐,也是新一天的开始。吃罢“早餐”,他再一次打着了马达,耕完脚下的土地,他将要驾驶着铁牛到另一个农村需要他的土地上去耕作……那是愚与李志锐先生永远不能忘怀的第一次见面。他清瘦的个头、睿智的思维和坚定的意志给愚留下深刻的印象。

太阳一竿子高,愚骑车回到公社。烈日已经当头,在公社大院里,被抓捕的十几名赌博分子还被牢牢地用绳子捆绑着,他们像被晒蔫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愚回到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下午三四点钟,有的人已经晕过去了,愚从窗户里瞭瞭,心里犹豫了几次,终于出门给一个跌倒在地的老人解开了绳索。头头恰好路过,大声呵斥,干什么?这是阶级立场问题!愚嗫嚅着反驳,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愚想说,人民需要法治,但愚没有敢说出口。后院杂物间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愚应声而去,屋梁上吊着一个人,愚抬头一看,是在林场一起劳动过的青年农民郭林。愚问,为什么被吊在这里?郭林说,俺打死了老黄狗,俺饿,吃了肉。地下有一张狗皮,瞎眼处沾着褐色的狗血。想起被捆绑的赌博的人们,愚终于无语了。

那天夜里,党委候秘书醉眼惺忪来找愚,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四卷合订本说,这是你父亲临走留给你的,说着把书摔在办公桌上。愚随手拿起毛主席的书,里面夹着父亲写的字条:儿,好好学习。父亲,1974年夏。父亲在农田会战中,已经在下宫村一带农村打拼了几个月,他白天和乡亲们一起劳动,夜里就宿在农民家里,愚也没机会跟他见上一面。愚跟侯秘书说,俺要回家看父亲!侯秘书说,就知道回家?回到城里,父亲问了一些工作学习情况。沉默一会,说他被地区抽调要到涿鹿县去搞县乡差额选举试点工作,短时间不能见面。那是父亲退休前组织交给他的最后一项工作。愚还是头一回听到“选举”一词,但并不真正理解其中之含义。

二十年眨眼过去,可二十年是一代人的岁月。志锐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驾驶着铁牛,走遍了家乡和全县的大地。历史在前进,农机站逐渐退出历史舞台。1996年李志锐先生随着站内近二百名职工下岗了。当县、厂领导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这个消息时,李志锐先生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一下子懵了。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为“三农”服务好厂子为什么突然就会破产?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抚摸着伴随自己二十多年的红色铁牛,他心疼的哭了。

不知哪个哲人说过,革命者须先革自己的命。
                             
 八、

下岗对志锐先生来说是涅槃的重生。历史调转了车头,志锐先生同样在寻找自己的机遇,没有工作对于李志锐来说就是炼狱的生活。吃窝头就咸菜喝凉水都可以,但没有工作不行。下岗后李志锐就在兄弟们开办的企业里打拼。1999年春夏交接时节,愚见到了李志锐先生。当愚问到干什么工作时,李志锐先生眼睛一亮说,俺找到了新的事业!愚以为他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原来是在巍峨的小五台山下创建金河口自然旅游景区!李志锐兴奋地说,金河口位于小五台山涧,是华北最美丽的自然景区之一,将来是有大发展哩!愚知道小五台山是华北第一高峰,可并没觉得金河口有什么奇异之处。但感到李志锐先生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和当年二十岁一样,闪着智慧和坚毅的光。搞旅游可不是开拖拉机,是一种把自然资源和人文文化紧密结合的更高层次的事业。志锐见愚迟疑说,不妨去看看吧!愚端详着志锐,他早已不是双手沾满油渍的拖拉机手,而是一个信誓旦旦的旅游企业文化人和经营者了。

事业的宝剑总是把握在智者手里。翌日恰是天晴日朗,愚怀着疑虑的心思来到金河口,刚到金河口就被其美丽的自然景观所吸引。远远望去,嵯峨的小五台山峰直插云霄,那山高云断,飞鸟不得过。刚入金河口,一股徐徐清风扑面而来,脚下是涓涓的清溪,越往里走,山势越险,怪石嶙峋,飞瀑直下。那窄处壁立数丈,不见日月。悬崖峭壁,有压顶之势。走到宽处,如掌兵将军的胸怀,一望无际。最是万紫千红的奇异花草,点缀在千山万壑之上,像美丽的新娘披上彩妆一样。东山之巅,有一片一片的佛庙废墟和古老的佛塔,让每一个人流连忘返,大发思古之幽情。粼粼金河上游的金河寺遗址,是战乱的杰作,多少年来在砺石瓦砾的缝隙中,依然香烟袅袅,南来北往的信徒们在那里虔诚跪拜。最是往里走,大有登蜀道之感。非有志者,不能登五台巅峰。站在五台山巅,一览众山小。赏太行之美,看燕山之雅……觑万家灯火,观日出日落。古人曾有诗云:缅彼山阿人,何必殊箕颖。会当蠟緉屐,杖策步幽岭。且复试乌皮,空翠落山影。说的就是登五台之难,难于上青天。

游览金河口,让愚这样一个懦夫成了徐霞客般的勇敢者。回到住处,李志锐先生问,怎么样?愚踢踢脚上沾满花草的清香,抖抖身上的佛气,忙伸出两个拇指大声赞扬,好!好!志锐早已听到不少赞赏之声,但对愚的夸奖,却另眼看待,因为愚跟他总算有一种默契。志锐见愚玩得兴致勃勃,忙令厨匠整席备酒,愚一时高兴,喝得酩酊大醉而归。席间,愚让李志锐先生喝一杯酒,志锐笑笑说,干大事业如大将军披铠甲上阵,是不能喝酒的。这话说得多么好!愚说,智者爱山,仁者爱水,酒是不能没有的!

那日回来,愚写下一篇《遊金河口记》,以表当时之心情。“余荡之余,忽一日遊金河口,如入人间仙境,心旷神怡。累之疲惫荡然无存……遊金河口只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景。若要领略小五台山的雄姿,非徐霞客的精神和毅力,不能到达小五台山的每一个山巅和佛趾踩过的每一个角落。”愚将等待的是将来金河口迎来万国之宾和那些有志于修炼自己的智者仁者们,而志锐先生早已登上了五台之巅。
                               
九、

寒来暑往,二十年过去。创业就是一种修炼,志锐不是佛家的使者,而是事业的有成者。但他却是国学底蕴和佛家精髓的集大成者。志锐跟愚谈到最多的是金河口佛家的历史。志锐说,办大事除了依法依规以外,还要有佛心。他顺着愚的话题谈到涅槃。他说,涅槃重生说的是佛家的缘起法,揭示人空、法空、一切皆空。但有一种空寂为实体的不一因缘,是独立自主永恒存在的,这就是凤凰重生。凤凰是人间幸福的使者,它投身于熊熊烈火之中,以生命和美丽换取了人世的幸福和祥和……志锐的话似乎是在表白自己的心迹,但不是一种俗人的个人标榜。愚倒是觉得他真是一位大哥,他甩掉了方向盘,却捧起了祖国文化的经典。

金河寺是金河口佛家的代表庙宇。相传,唐太宗平定沙陀国,曾遊金河口,被其美景吸引,即派重臣尉迟恭督工修建金沙寺,金沙寺就是金河寺的前身,多次毁于战火。金河寺重建于北魏太和年间。据相关记载,普贤和尚见此地群山怀抱,台地如船,寓有“普渡”之意,就在唐代旧址上扩建了伽蓝大刹,从而拉开了金河寺千年的兴衰序幕。在小五台众多庙宇中,它是一座历史悠久、香火旺盛、人们顶礼膜拜的圣地。庙内盛典时,祥云盖顶,彩虹蔽天,日有香客万人之多,能保一方平安、五谷丰登和人畜兴旺。消灾免祸然在此列。人们可观佛祖降临人间,摩顶祈福。辽圣宗隆绪统和十年九月“游幸金河寺饭僧”,清宁九年七月道宗洪基“幸金河寺”。金河寺也是元代太后临幸和进香之地。一代高僧弘道的代表作《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就撰于金河寺,另一高僧行均“寓金河而载辑,九仞功绩,五度炎凉完成名著,被后世誉为佛学词典《龙龛手镜》。志锐话题一转说,这座寺院历经沧桑,时兴时废,匪盗兵燹,说不尽的天灾人祸。1943年最终被日本鬼子焚毁。志锐的学识就像厚重的小五台山峦,他的心智就像粼粼金河水。

志锐的话愚信。因为古老的蔚州在北宋时期是辽金统治的地区之一。之后元人又在志锐的家乡附近建立灵仙县,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也说过,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日寇侵华时期蔚县也备受其铁蹄践踏,只是司马氏没有机会给历史抹上一笔。蔚州也是人类最早繁衍生息的地区之一,也是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的起源地和多种考古学文化的接触、交界地带。林场四周和志锐的家乡,就是人类最早居住过的地方,当地出土文物都正是了这一切。可惜,在明代建国之初,这里却成了千里少人烟的荒凉地带,金河寺当然也免不了数次的灭顶之灾。庆幸的是,志锐兄弟们于2007年倾囊重修金河寺,使这座千年古刹重现世人面前。正如佛家夏莲居大师所说“感得广大清净居,殊胜庄严无等论。”在重建碑记中兄弟们写道“今逢盛世,国泰民安,文化遗产,再造福田。”

明洪武年宣府辖内原住民被大量迁出,而富家庄却迁入大量居民。李姓人家从大槐树下前来之后,在富家庄刀耕火种,继承了中国农耕社会的古老文明。志锐的家乡在小五台脚下,而他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总是在小五台的俯视之下。他的先祖追索教育,不仅自己登上大雅之堂,也带动了家乡耕读传家的热潮。新中国建立前夕,其父抛家舍业,成为一名革命者。志锐的血液里流淌着祖辈的基因和祖国文化的传承。他从一个为三农服务的青年拖拉机手,成长为一名名副其实的企业优秀文化人,除了多舛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在以后的日子里是付出了多么大的辛劳和努力。志锐有着文化人的天性,那就是天生的快乐和对祖国文化的追求。苍天给他的回报就是获得了祖国最优秀的文化资源,而这种资源又是他回报社会和老百姓的唯一途径。志锐说,建设金河口就是建设家乡。
                              
十、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国家经济转型期。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代替了过去一切落后的生产方式。愚佩服志锐的超前目光,提前二十年就打拼在金河口这座美丽的山峦中。多年来在自然环境保护、防止大气污染等方面投入了大量资金。那天,愚和河北省文化名人公益联盟团队部分成员到金河口景区采风,再次见到了志锐先生。随着金河口爽朗的山风,大家进入山口,拾级而上,抬头眺望一线天,群鸟歌唱,老鹰掠过。人造天梯如堕万里云中,早没有了原来那种“登蜀道”的艰难。脚下是万年金河,波光粼粼,鱼翔浅底,草香飘飘,金河之水“手可掬之”,真是人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世界。金河寺的佛祖们也以一种新时代的目光迎接着八方香客,唯一没变的是金河口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自然风光。未到金河寺,早就闻到了金河的佛香。让你忘而不归,回到“空灵”的境界。

文化人们进山赏大自然的美,旅游不仅是生活满足后的闲逛,也是一种社会经济文化现象。愚和志锐在小屋里当然要谈些久别的事情。不觉转到佛学上来,文化对于耳顺之年的志锐来说似乎比经济更重要。谈到《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志锐说,昔如来居出世之尊,垂化人之道,阐扬大道,诱掖群迷,开重重之门,方便虽陈于万发。入圆圆之海,旨趣皆归于一乘……愚回答,这是一个食邑三千户的官僚陈觉为《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写的序言。愚接着说,以圣人之言行无为之事!志锐说,你我正是这样做的!愚再次凝望着志锐,完全是一个国学文化的继承者和传播者了。可惜,金河口景区最早创建人李志刚英年早逝,若非如此,他一定也是祖国文化中的佼佼者。

原来文化的内要是修炼。人之所以产生愚昧正是与修炼愈行愈远的结果,而举行文化论坛则是传播文明的有效方式之一。志锐以一个企业文化人的面貌,早投身到社会文化公益事业中去,并担任河北省文化名人公益联盟蔚县联盟副主席和金河口景区党支部书记。也被金河口景区晚辈们尊为企业顾问。随着社会的进步,也让农民弟兄们从落后的生产力中解放出来,享受改革开放后取得的丰硕成果,到大山里去翱翔吧!

而愚跟志锐比起来,只能敷衍几个文字而已。

2018年1月26日于温馨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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