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愚：怀念土狗

 

动物界中朋友，莫过于土狗者。记得多年前家中养着一条土狗，黑色，四蹄白尖，眉棱上各有一白点，乡亲们称“四眼”，是十足的本地土狗。那时，余家中贫寒，自己尚不得温饱，没有吃食喂给土狗，那只土狗瘦的皮包骨头，走路摇摇晃晃，可对主人的忠诚非比一般。白天土狗常卧在门口，扫视着进出的生人，半闭着眼睛，一声不叫。余那时幼小，不知土狗的厉害，每当进出家门，找邻居的儿子贵子玩耍，土狗就站起来摇着尾巴，“吱吱”叫几声，表示对主人的友好姿态。日子长了，余竟然对土狗有了感情，常从家中偷拿几个山药蛋子，喂给土狗。于是，土狗也视余为朋友。有一回，余和小伙伴们从城河里捞了小鱼，拿来喂给土狗，土狗下意识闻闻，突然跳起来，朝着余狂叫，那意思并不吃“劫来”的食物。那时，土狗已经饿得少气无力，气息奄奄了。

一日，夜黑如漆，家里来了几个人，土狗突然狂吠不止，誓死当在门口，来人竟然进不得家门。父亲披衣出去，余从小窗口里望着院里，只见土狗站在父亲前面，四蹄刨着脚下的泥土，发出撕裂的叫声，那种架势就是专等主人一声令下，就去捍卫主人的生死一样。父亲挥一下手臂，土狗躲在一边，静静卧着，两只眼睛冒着绿光，吐着长舌，喘着粗气，就像人生气的样子。来人站在门口和父亲嘀咕了些什么，余从窗口里望去，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人，父亲的同行们也叫他“四眼”，余记得他会写诗。父亲回到家里，一声不啃，抽着卷烟，思考着问题。几天后，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政府大院和街衢里到处是污蔑父亲的大字报。从那以后，土狗常狂吠不止，几个月后，土狗死了，父亲把它埋在西城壕的一颗老柳树下，余和往常一样，照旧偷拿几个山药蛋子摆在土狗的“坟”前，以示对土狗的怀念。

 

以后，土狗渐渐少了，以致于灭绝。多年后，余怀念土狗，从京城里买得一只巴儿，借以填充记忆的空白和情感里那点缺失。巴儿显然比土狗可爱，白色的绒毛，大大的眼睛，个头不大，行为乖巧，不论生人熟人，见面后就歇斯底里地狂叫一阵子，然后摇尾乞怜，凡来家里的客人们多抱起来，亲吻不止，视为“儿子”一般。没当此时，余就会想起死去的那只土狗。余和客人们一样，拿出最好的食品豢养巴儿，诸如：火腿肠、熊肉、牛奶，凡是人喜欢吃的东西，余毫不吝惜地喂给巴儿。余和朋友们聚餐时，巴儿就趴在桌子下面，扯拽大家的裤脚，或者叼起一块骨头玩耍。越是这样，余越想起当年的那只土狗，尤其怀疑它对主人的忠诚。

 

看着巴儿讨人喜欢的样子，余常常想起鲁迅那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文章，想起洋狗落水后，又爬上岸咬人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惊恐。不过，“巴儿毕竟是巴儿。憨态可掬，逗人喜欢，投人所好，不会咬人的！”余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但心里总有一种别扭，忘不了那只土狗。记得中学时，老师讲到大不列颠的闹市里有一个照相馆，有一个专门展示各种狗类的橱窗时，余脑海里还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如今想起来，巴儿若放在那样的橱窗里，一定表现不凡，定会脱颖而出。不过，余越是这样想，似乎对巴儿的好感并不多。

隔壁邻居，养着一只洋八哥，拿回家不会说话，邻居突发奇想，买来一个复读机，交给八哥学舌，都是些简单的唐诗宋词。时间过去两年，洋八哥还是原来的样子，叫声恰如麻雀的声音一般。气的邻居冷落了八哥，摔坏了复读机。忽一日，余的巴儿竟然会念诗了。那天，晨阳刚露，巴儿真的念起诗来了。余仔细听来，是“秋水芦花一片明，难同鹰隼共功名！”“墙边饱饭垂头睡，也似英雄髀肉生！”余想，这是复读机教导的结果。科技的发达竟然这样神奇！可见，土狗是少有的忠诚，而洋狗是那么的时髦。不竟想起当年那个戴眼镜的人，他带着一群人，闯进家里的会念诗的人，但愿它不咬自己的主人。

 

世间的事情往往不尽人意。一日，余回来迟些，巴儿一反常态，突然向余发难，猛不丁儿将余的小腿咬下一块肉来。小诊所的医生闻讯急忙赶来，给余敷药，打了狂犬疫苗。时过多日，余庆幸安然无恙。鲁迅说过“落水之狗是必要痛打的。”意思是，狗性无常，巴儿自在其列。可余的巴儿，并没有落水，突然欺主，实在是一种悲哀。余还是怀念那只土狗，因为它除了和人的真情，并不会念诗和故意做作的媚态。

往事已矣。余看着离去的巴儿，它还和往常一样，嘴里念着“常随轻骑猎，不独朱门守，鹰前任指踪，雪下还狂走！”的句子，还是那样的逗人喜爱，但愿它不再撕咬它的新主人。不过，他毕竟不是当年的土狗，不值得怀念，道是初识了别类狗性。狗者，性刁顽，善献媚，多翻脸。俗人说：“狗脸无常，多指于此。”类比黑白分明，悲哀的不仅是土狗，忘却也是一种怀念！